王伟荔忙说好,又催着涂峦赶紧买回程的火车票,过了一会儿,却又对涂峦说:“你不能回去,你马上要签证了,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涂苒听了,在这边暗自摇头。
不多时附近医院里就派了人过来,医务人员检查之后,推测老人的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左右,并且开出“死亡证明书”。有人低声说了句:“这老奶奶像是睡着了一样,模样安详得很。”
涂苒听了心里一酸,忍不住又掉下眼泪。
旁人忙劝:“这是老人家有福气,一点没受罪的,活到她这把年纪,又是这样的走法,叫做寿终正寝,驾返仙乡,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呢。”
医院里的人前脚才走,涂苒的几位舅舅家的亲戚便到了,众人也是先哀叹流泪一番,又纷纷说起老太太的好福气。络绎不绝来了一屋子人,长一辈的小一辈的,有工作的要上班的,过来看一会儿说说话就走了,跟走马灯一样。
涂苒忙着端茶倒水,才向公司请了假,又接到王伟荔的电话。
王伟荔冷静了很多,嘱咐她说这是白喜事,小区里不让放鞭炮不让大办丧事,就叫她晚上弄些酒菜招待亲戚长辈,到时候这些人会一同留下来守夜。
整整折腾了两天,涂苒累个半死,亲戚们又说,这大热天的,还是早点把老人送去殡仪馆好些。
涂苒不允,只管把空调开到最大,说别人都是五停七停,这才第二天呢,先过完今晚再说,而且殡仪馆里头那么冷,又没人陪着,老人家孤零零的多可怜。
长辈们就笑,这孩子真是固执。
晚上吃了饭,亲戚们照例开了几桌麻将,半数人都爱抽烟。涂苒头晕眼花,被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吵得心烦意乱,就把老太太那间房的门带上,又想起李图交代的工作一直没时间办,于是转下楼去给人打了个电话,说明原委。
李图问她:“你现在哪儿呢?”
涂苒没精打采:“在我家楼下转悠。”
李图又问:“一个人?”
涂苒“嗯”了一声。
李图笑了笑:“你自个儿接着转吧。”
她果然是去接着转悠了,外面的空气总归要好些,身子越来越容易疲累,她想找个地儿休息一会,又怕小花园的台阶上凉,然而终是熬不住,于是倚着花坛边上坐下去。天上偶尔落下几滴雨,却一直不成气候,并不碍事。
涂苒撑着脑袋,手里拿了支小树棍在土里画圈写字,不知不觉中一笔一划的写着,末了出现个字,她飞快的瞄了眼,觉得自己太孩气,忙铲些土把那些钩钩画画掩了。她用树棍撮着土,没留神将土撒到一双凭空多出来的鞋子上。
那是一双男人的脚,穿着的光亮干净的黑色皮鞋。
她尚未抬头,就听来人笑道:“这种时候你多半会想起我。”
李图低头看着她,浅露出整齐的牙齿。
涂苒诧异:“你怎么来了?”
李图在她身边坐下,侧着脑袋瞧她:“你不才在电话里给我暗示了。”
涂苒想了想:“好吧,谢谢你在我最低迷最无助的时候过来陪我。”
李图摇头叹息:“这时候你没去找你老公,却想到了我,你要好好反省充分联想,问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呀为什么?”
涂苒没理那个茬,捧着脑袋径直道:“我心里很不好受,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我外婆走之前的那晚,要我给她买点吃的,我也没去买,她当时肯定是特想要的,不然也不会生气。”
李图说:“放心,你家老太太就是位老神仙,宅心仁厚,超凡脱俗,绝不是我们凡人所想。”
涂苒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画圈,李图也就陪她静静地坐着,两人有一句每一句的搭着腔。
李图忽然向着前方扬扬下巴颏,问涂苒:“那谁呀?来找你的?”转脸见她神色异样,直觉里说,“是你老公?”
涂苒又是“嗯”了一声,那人即将走到跟前。
“早听公司里有人说你老公长得帅,是还不错,帅哥,”他边说边站起身,随手拍去裤子上的尘土,“我该走了。”
两个男人仅是相互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陆程禹神情不悦,待李图走了,才对涂苒道:“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人最好不要带着情绪行事,沉湎于情绪中,行径难免有失偏颇,别人会笑话你,一旦跳出情绪的怪圈,回顾前尘,自己又会笑话自己。
涂苒尚未踏出负面情绪的门槛,便已经觉得自己可笑了。
陆程禹浓眉修目,板起脸孔时,眼神更显锐利,与人一种威慑。被他注视的人顿时觉得自己如疑难杂症,在下个片刻就被他手起刀落一一化解。
可是气势明显低落的一方始终心有不甘,仰起头,直直的看回去:“告诉你了又怎样,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事上过心?”
陆程禹反问:“你的事?大事小事你分不清?”
涂苒说:“什么样的事对你来说是小事?要不是你三两天都没个电话,又怎么会现在才知道?你觉得无聊的小事,有时候会误了大事。”
陆程禹低着头瞧她,像是不屑与她争辩,过了一会才说:“你说我没给你打电话,我才下了班就给你打电话,你舅妈接的,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涂苒,这种时候你闹什么情绪?”
涂苒也觉得没意思:“这几天挺累,我情绪也不好,不想跟你吵,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你体谅。有些事,我也不想过多纠缠,问多了,没劲儿,你以后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电话你爱打不打,爱和谁打我也管不着,也没必要为个孩子为难自己,难受一次就够了,我不想再勉强你第二次,我自找的,我自己承担。”
陆程禹给气乐了:“我也不想跟你吵,但是你越说越离谱,能不能别这么发散性思考问题,我只是问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老人去世的事儿,你怎么又扯到孩子身上去了。”
涂苒说:“好,我不跟你扯了,但是你身上一股医院的味儿,我闻见就不舒服,我也不想见你,你回去吧。”
陆程禹说:“我每天都是这个味儿,你也不是第一天闻见。”
“我现在非常时期,闻见就想吐……”涂苒正说着话,又听见身后的人手机震动的声响。
陆程禹仍是没接,直接按了。
涂苒不由笑了笑:“为什么不接电话?”
陆程禹看她一眼:“因为不想接。”
涂苒说:“还是因为我在跟前?”
陆程禹没答话,显然在思索,微皱着眉看她。
涂苒又说:“我们之间又没什么感情基础,发生任何事都是正常的。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陆程禹问她:“你认为发生什么了?”
涂苒却说:“你这人就是这样,人家问什么,你从来不正面回答,你和我是夫妻关系呢,还是玩无间道呢?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很荒唐么?”
陆程禹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涂苒问:“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是吧?”
陆程禹低哼一声:“别和我掰文言文,我听不懂。”
涂苒暗自叹息着,想了半天,终于开口:“就算我们之间存在很多有问题,就算开端不好,我也希望能有个好的结局……”她认真的看着他,“但是我不想勉强你来敷衍我。”
他看向别处,良久没说话,涂苒的心一路沉到底,低声说:“你这样勉强自己,不难受么?你打算就这么过完一辈子?我不想看你这样委曲自己。”
陆程禹又是一阵沉默,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对方很快接通。
电话那端,年轻女人的声音依稀可辨,陌生的年轻女人,她的情绪听起来既轻柔又兴奋。
两人相互问好,陆程禹说话很客气,他说:“您父亲的身体现在已经基本康复,手术以后恢复晾好,如果您还有什么相关问题,可以到医院问我,或者挂门诊,询问我的同事。晚上我家人需要休息,不方便讲电话,希望您能理解……”
他挂了电话,拿着手机微微掂了掂,说:“之前一个病人的家属,”他看向涂苒,神色莫名的问道:“你以为是谁?李初夏?”
涂苒低头,看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儿才应道:“是,”停顿数秒,又道,“谁知道呢,你可以随便找个号码拨出去?”
陆程禹说:“涂苒,我没你想得那么爱耍心眼,就算是,也没那些精力把心思都放在这些事上头。”
涂苒感到耳朵上一阵发烫,心里懊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两人慢慢往前走了一会儿,陆程禹才说:“你是对的,我们没什么感情基础,相互间又缺乏基本的信任,我能理解你现在的想法,至于后面怎么办,先过了这几天再说。”
涂苒点一点头:“可以,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有准备,”她说不下去,嗓子里不由哽咽,极其艰难地抑制了,这才低低说了句,“能再抱抱我么?我这几天……很难受。”
陆程禹侧身看着她,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良久,听见她趴在自己肩上,极小声地抽泣,他不觉低下头去,在她的鬓角上轻轻吻了一下。
陆程禹这天没走,整晚陪着她。
第二天一早,王伟荔就回了,涂峦果然没跟着回家。众人联系了殡仪馆,隔天的悼念活动结束后,老人被人推到里间。大伙儿这才出来,站在门廊下,看着殡仪馆的巨型烟囱呼呼的冒着烟。
涂苒看着半空中浑浊的烟,像做了一场梦,心里冒出一丝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许到家以后,老太太还像往常那样,趴在装有防盗栏杆的窗台上,隔着铁条的缝隙,望着楼下的行人,打发闲暇,见她回了,便和蔼的对着她笑。
孝子贤孙们买了质量上乘的骨灰盒,老人的长孙抱着骨灰,涂苒捧着遗像,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开车去了九峰山。
涂苒的外公早年去世,前些年儿子们去老家的墓地拾回尸骨,去九峰山上埋了,并且买下一块合墓。那合墓地处石阶高位,两边皆种了苍翠松柏,前方视野开阔,山川河流袒露无遗。
下葬那天,陆程禹一直都在,也不知如何请的假。小辈们多要上班或者上学,去的少,他便成年轻一辈里的好劳力,话不多,只顾做事。涂苒跪在坟前烧纸钱,他也恭恭敬敬的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涂苒想起老太太身前对他满心喜欢的情形,不觉眼圈儿又红了。
她仍是住在娘家,借口说这里离公司近,怀孕了跑来跑去不方便,王伟荔也不疑有他。
涂峦在北京续签被拒,因为课业成绩实在糟糕,他拿不出学校的证明。
王伟荔大受打击,消沉了好长时间,又听儿子说在北京找了份什么工作,不愿回来,她思来想去,仍是放心不下,收拾了行李,打算再次上京陪伴他一段时间。
临行前,她叫来自家女婿,先是隐约埋怨了几句,说媳妇怀孕这么大的事,婆家也没什么表示,也不敢指望他们了,只叮嘱陆程禹无论工作多忙,都要照顾好涂苒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又说自己尽量早些回来。
陆程禹满口应承,饶是工作上忙得焦头烂额,生活上还算是称职的准爸一名,隔三差五的会过江来看看。
涂苒随口说了句:“都要离婚了还跑这么勤做什么?”
陆程禹说:“就算离婚也得先把孩子生下来再离,不能让他连户口也上不了,就这么黑着。”
涂苒答:“哦,也是。”等他走了,自己在网上搜索“单身妈妈”的字样,发现有人写了篇帖子:“我是一位单身妈妈,虽然很爱自己的孩子,但是我现在已经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没钱没男人,我该怎么办?”
涂苒看了标题,没点开看内容,直接关了,她手头一堆工作,趁着现在肚子还不显,健康状况良好,也会陪着李图去见见客户,跑跑市场,每天几乎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并无多少时间遐想以后的生活。
其实她心里仍是发虚,只是这个孩子,当她偶尔想过放弃的时候,另一种情绪便会蜂涌而至,使她自责不已,也许这就是母性。
或者,还有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想法——对于孩子的父亲,她多少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
这段时间,陆程禹的转变倒让涂苒有些不大自在了。
自王伟荔走后,他几乎每天来一个电话,有时早上,有时晚,。隔着话筒,涂苒听见他稍许急促的呼吸,便知道他是在回家的路上。
他一向走得快,两人没说几分钟他就到了家,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内容,“起床了吗”、“吃了吗?吃的什么”、“下班了吗”、“今天感觉怎么样”等等,基本模式就是一问一答,差不多说完了他又嘱咐几句,然后各自撂开电话。
既是这样,涂苒心里仍有些异样情绪,促使她不由自主捕捉着他语气里微弱的变化,比如他今天这样问的时候语速比以往要慢,或者他先在的话好像多了点,又或者回忆他先前印在话筒上的呼吸声,那种男性的沉稳有力的呼吸,仿佛隔着电话线传导过来,丝丝撩拨着她的耳膜。
涂苒将这种丰富的内心感受归咎于最近的生理异常,她甚至怀疑,如此频繁的联系就像一场恶作剧。
有次,她在公司开会,兜里的电话响起来,她没接,直接掐了,换震动模式,想着瞅个空回条短信过去。
当时顾远航正为一个销售方面的失误大发脾气,偌大的会议室鸦雀无声,人人屏息静气。顾远航训完这个批评那个,间或又听见有手机嗡嗡作响。众人的视线渐渐在汇集到涂苒这一块儿,顾远航极其不悦,冷言道,怎么让你们开会的时候关个手机就这么困难?
涂苒担心陆程禹那边有什么事情,一咬牙,揣上手机猫着身子从后门溜出去。她蹭到走廊尽头才往回拨,没等那边开口,就问:“你早上不是打过电话了?怎么现在又来了?”
陆程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散暗哑:“你不是嫌我电话打得少么,现在多打几个又有意见了。”
涂苒心想,他果然是变着法子取笑我,一点机会都不放过,于是就堵着气不做声,又听他说:“我晚上不过来了。”
涂苒说:“好呀。”
他在那边接连咳嗽了几下:“早点回去,注意安全。”
涂苒忍不住问:“感冒了?”
陆程禹“嗯”了一声:“就这事,我忙去了。”
之后的数日,她都没见着他,心里放不下,就打电话去问陆程程:“你哥好像是病了,你最近有时间吗,能不能去看看?”
陆程程疑惑:“姐,我哥病了,你怎么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