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只剩下单调的虫鸣和远处传来的愈加稀少的人声,她希望有人看见自己的时候,别把她当做奇怪的阿姨,或是失恋的精神脆弱的女青年。
月亮又红又大,周围长了一圈毛刺,看不真切,她的等待有些漫长。
整整一宿。
起初她还抱有几分侥幸,渐渐的,这种等待开始衍生出自我惩罚的意味,她后来尝试着用这一晚的时间评估自己所处的情势,以及在那个丈夫心里的地位。
结果就是,事实残酷,方法懦弱,无一可取。
月亮的轮廓悄悄消融,气温在不断回升,已经数十小时没合眼,涂苒的脑袋却分外清醒,听觉也格外敏锐。
有人咳嗽了,有两口子拌嘴了,有人扯开嗓门骂孩子了,外面马路上越来越多的车辆行过,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也越来越多,渐渐地又越来越少,该上班的匆忙离家,该上学的半睁着眼迷瞪瞪的向前赶,去买菜的悠闲地挎着菜篮子……
涂苒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即使他夜不归宿,班总是要上的。
陆程禹在住院部见到她的时候,正被一堆家属围着询问病人的情况。涂苒没像往常那样稍作等待,而是走到他跟前将手一伸:“钥匙。”见他有些疑惑,便又说,“我昨晚出门没带钥匙。”
陆程禹一边和人说话,一边掏出钥匙递过去,涂苒接了钥匙转身就走。他直觉中认为应该和她说点什么,于是抬头:“涂苒,等一下。”
那人充耳不闻,越走越快,电梯也不及等,匆匆下楼去了。
傍晚,陆程禹下班回到家,厨房里冷锅冷灶,涂苒正在卧室里叠衣服,他走过去说:“要不咱们出去吃?”
涂苒没吭声,只专注于那些衣服上头,他一连问了几声,她依旧不理。
他不得不从身后握住她的胳膊肘,这才迫使她做出点反映,她扯了扯胳膊,想要挣脱开去。他一松手,她就走到旁边,平静的看着他:“我们谈谈?”
陆程禹沉默稍许,率先走到沙发旁坐下,说:“谈吧。”
涂苒放下手里的衣服,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她转着手指间的婚戒,心里想着开场白。戒指买大了,后来王伟荔用红线给她绕了半圈,才勉强凑合,涂苒嫌土气,也仍是戴了,一直戴着。
陆程禹正专注的看着她,她却抱着一丝希望等他主动开口。
没人说话。
她想了想,看着他的眼睛,温和地说:“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我希望能听到真实的答案,当然你有想问的也可以问我,我一定以诚相待,问题的数量相等,”她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沉稳镇静,但是话一出口,听在耳里又觉得别扭,于是笑一下,“就像真心话大冒险那样,我们今天只说真心话。这游戏你应该玩过吧?”
陆程禹点头,反问道:“你才问的也算一个问题?”
“算,”涂苒说,“所以现在还是由我来提问。”
陆程禹笑了笑。
涂苒开门见山:“你们俩的情况我从侧面做了些了解,我想知道,当初……如果没我怀孕那件事,你们会重新在一起吗?”
陆程禹认真道:“不是没有可能。”然后他问:“你昨晚出去也没带手机?”
“没带,”接下来的问题她问得小心翼翼,“你是不是一边考虑同她复合,一边又和我那什么?”
他看着她:“不是,是那之后的事”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没看见我昨晚给你发的短信?”
“看见了。”她迅速作答,思维却还停留在他上一个答案里。隔了一会儿,她才颇为艰难的提出下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在她心头盘桓许久,一直问不出口,她略微放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在知道孩子没了以后,有想过和我离婚?”
陆程禹明显一愣,两厢里皆是沉默。
他的身体稍稍前倾,双手交握,臂肘支在膝盖处,这样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说:“有想过。”
涂苒看着他:“该你问了,不如最后一个问题让我来帮你说。”她想了想,而后平静地戏谑:“要不你问我,先前那个孩子是你的种吗?”
陆程禹直接说:“这不是我要问的问题。你昨晚怎么过的?”
涂苒没有回答,站起来来宣布:“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游戏结束。”
陆程禹看着她:“我还没听到答案。”
涂苒走进卧室,一边收拾行李厢一边说:“谁说过一定要回答了?其实你也可以拒绝回答。”不多时,她拖着行李箱走出来。
陆程禹:“去哪儿?”
“我妈跟着涂峦上北京了,我得回去陪着老太太,”她品心静气地解释,“如果这算最后一个问题,我可没欠你的。”还不等他说话,她已经走出去,哐当一声带上门,一下就隔绝了烦恼之源。
涂苒拎着箱子慢慢往下走,身后悄无声息,到了一楼,她想歇会儿,就在台阶上坐着。
黑暗中,猛然间安静下来,她开始为自己感到羞耻,为一年前发生的事情感到羞耻,她用手捂住眼睛,很安静的哭。
不知过了多久,楼上有人大声说话,二楼的两口子在吵架,言辞激烈,伴随着惊人的信息量,脏字浑话咳咳啦啦的蹦跶出来。
涂苒听了一会子,心说还是这样的交流才称得上快意恩仇。
她抹了抹脸,拖着箱子走出去,路过陆程禹买的那辆车,不觉往轮胎上踹了一脚,心里懊悔,竟然忘了拿出钥匙,不然顺了他的车也好。
陆程禹有些愣神儿,末了追出去,那人已经拖着行李箱上了出租。
他转身上楼,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听见隔壁的音乐传来,这才想起是看新闻的点了,他从扶手边的收纳袋里摸出遥控器,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开始换台,不知不觉中调了几圈,他按下关闭按钮,将遥控器扔到茶几上。
顿时又安静了,让他很不习惯。
那天上午一进家门,涂苒就从桌上拿起手机查看,一条短信,几个未接来电,有陆程禹打来的,有从娘家打来的,还有周小全。
她先看短信,内容平淡无奇,和之前收到的那些个几乎一字不差,无非是有事去医院了你早点睡之类,想是那人早把这样的短信存在草稿箱以备不时之需。
她不觉哼一声,翻回去看来电时间,猜想大概是因为她没接电话,他才给发了这条信息。
涂苒一晚没睡,往公司请了半天假,便靠在床上给娘家回了个电话,王伟荔在那头说,怎么昨晚打你家座机也没人接呢,真是急死个人。
涂苒问她出了什么事,王伟荔说,还不是因为你弟,我叫他回去读书,他说先要去大使馆续签,要一个人上北京去。我看他那样子靠不住,别出了这家门也不去读书撒腿就给我跑了,想押着他走一趟。
涂苒那会儿头晕脑胀,说,妈,那你去看着他,老太太这边我先陪她住着。
王伟荔问她,你老公怎么办,要不让他暂时也到这儿来住住,现在有车也方便。
涂苒说,他忙,医院里随叫随到的,再说这么大个活人也饿不死他。
两人商量好,王伟荔和涂峦过几天进京,涂苒搬回了娘家。
忙着乱着就把周小全来电话的事给忘了。
过了两天,周小全又打给她,劈头盖脑来了句:“我跟你说,出事了,刚才你那老同学要抱着她孩子一起跳楼呢,吓死我了。”
涂苒那些天成日在兜里揣着手机,手机不响,她就三五不时的拿出来看,没看出什么名堂,偏巧铃声忽地大作,顺便带来这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消息,她想象不出苏沫那么柔弱的人抱着心肝宝贝寻死的情形。
周小全说:“前段时间就老听见两人在家吵架,孩子哭了也没人管,我还当怎么回事呢,真看不出佟瑞安那样老实巴焦的人也在外面有个女人,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涂苒问:“苏沫现在怎样了?”
周小全说:“还好现在暑假,不然她只怕连班也上不了,每天抱着孩子发呆,要不就是拉着我的手掉眼泪,孩子饿了她就兑点牛奶应付,佟瑞安以前晚上还回来,现在倒是成天见不着人影,夜不归宿了。”
涂苒听见这“夜不归宿”四个字就来气儿,心里骂了句,嘴上说:“周末有空我过来瞧瞧,她现在带个孩子,这边又没个娘家人,你多帮帮她。”她挂了电话回桌上吃饭,王伟荔和涂峦已经出门,家里只剩她和老太太两人。
老太太搁下筷子问她:“是不是小陆的电话呀?”
涂苒一愣:“不是。”
老太太又说:“你在这里住了几天,是不是要回家看看去?”
涂苒笑:“您嫌我烦想赶我走呀,这不就是我的家吗,我赖家里怎么了,偏不走。”
老太太也笑,寻思着问她:“要不这个星期天让小陆过来吃饭吧,年轻小夫妻的总这样分开住也不好。”
涂苒一边夹菜一边说:“他来不了,昨天还给我打电话说现在病人多,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呢。”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没再做声,把盛了鱼的盘子往外孙女儿跟前挪了挪:“苒苒,你最近怎么瘦了,脸色不好,吃的也少。你记得周末去菜市场买些筒子骨回来,咱们熬些汤喝。”
到了周末,老太太熬了些汤,两人喝了点,涂苒用保温瓶装了给苏沫带过去。
周小全正陪着娘儿俩吃饭,桌上干巴巴的几样菜,一碟皮蛋拌豆腐,一盘清炒菜薹,几只外面买的炸鱼,苏沫眼圈又红又肿,头发散乱,正端了碗稀饭喂孩子。
涂苒接过碗去,说:“我吃了来的,你吃吧,我来喂宝宝。”她舀了些汤浇到饭里,又把汤里的肉用勺子压碎了,慢慢喂给小家伙吃。小孩儿吃得开心,嘴边粘着饭粒,一口等不得一口。
苏沫望着孩子叹气,拿起筷子拨自己碗里的饭粒,半天也没往嘴里送去。
周小全无可奈何的看看涂苒。
涂苒说:“你总这样不吃不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孩子怎么办?你让她靠谁去?她才多大点,凭什么要跟你遭这份罪?”
苏沫一听,咬着唇,眼泪就啪啦啪啦的掉下来
周小全脾气急性子烈,这会儿见涂苒把话说开了,忍不住道:“要是我就把孩子直接扔他家去,跟他妈说看看你们养的是什么儿子,连自己的亲闺女都不要了,你们不管凭什么我管呢。然后收集证据,赶紧捞钱,能捞多少捞多少,一定要刮干他的油水,立马离婚走人。”
涂苒瞪着周小全,抿着嘴摇一摇头。
周小全说:“瞪什么瞪,我说地怎么不对?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样的男的还留他做什么?要出轨的话,当初就别结婚了。”
苏沫听了,在一旁捂着脸哭,那孩子见自己的母亲掉眼泪,便在旁边目不转睛的望着,满脸好奇。
涂苒将孩子抱过来搂在怀里向着自己,小声道:“周小全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人的感情是水龙头,说开就开说关就关,哪有一出问题就闹着离的?再说现在不只是大人的事,还有个孩子,问题怎么解决,主要还是看苏沫自己的意思,不过无论怎么解决,一定要对自己和孩子好点。”
周小全义愤填膺:“又是你们这种已婚妇女的调调,假惺惺作态劝和不劝分,他们在外面彩旗飘飘你们还要在家给人生儿育女?满大街都是三条腿的男人,自己软弱就别拿孩子当借口。”
涂苒见苏沫已是呜呜地哭出了声,忙说:“不谈了,先吃饭。但是苏沫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有个孩子在跟前,当妈的人再怎么也得打落牙齿活血吞,不然有什么资格让人喊你一声妈。不管什么事,孩子第一,她也只有你可以依赖,先把孩子照顾好再说,任何事都得放一边去,”她把筷子塞回苏沫手里,“坚强些,多少要吃一点。”
苏沫执着筷子,夹了粒饭团到嘴里,含糊道:“我想找个律师先咨询一下。”
周小全拍手:“好,就应该这样,不打没准备的仗,”她想了想,转向涂苒,“你老公不是有个律师同学吗,好像专搞这些事的。”
涂苒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要真有这想法,我帮你联系联系。”
两人从苏沫家里出来,周小全埋怨她:“涂苒你今天怎么回事,苏沫那样的人都能抱着孩子要跳楼了,可见她被欺负的有多狠,你还在那里劝来劝去,太虚伪了。”
涂苒叹了口气:“苏沫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了解,她那样子哪里是想离婚的。”
周小全说:“人家都想见律师了。”
涂苒说:“你走着瞧吧,她也就能说说狠话。再说她现在这情况,一个月一千多块,娘家又不在这边,要是离了怎么养孩子,佟瑞安这人要是铁了心多半不会要小孩。”
周小全将信将疑:“虎毒还不食子呢,佟瑞安平时对孩子也不错,未必不会要吧?”
涂苒说:“你不知道,佟瑞安这人,别看他平时温文尔雅,心肠还是挺硬的。”
周小全问:“你怎么知道呀?”
涂苒摇头:“以前的事,不说也罢。”
周小全感慨:“照你这么说,找男人还得找个心肠软的。”
涂苒又是摇头:“这可不好说。他对你心软,自然也会对别人心软,”她忽然感慨,“想想结婚也没意思,整天材米油盐的,没劲,其实婚姻这种制度挺不人道,硬是把两个人几十年如一日地绑在一起,天天磕磕碰碰在一起,四目相对,两相生厌,就是神仙也受不了啊。那些金婚银婚的,我就不信他们互相对着不腻味,你说这人这么自虐到底是为什么呢?就为了老来有个伴?互相有个照应?不孤单不寂寞?”
周小全白了她一眼:“你别因为那个佟瑞安,就开始怀疑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陆程禹就不一样吧,我是观察了好久才把他介绍给你的,他这人可能没什么情趣,但是原则还是有的。”
涂苒抿了抿嘴,说:“其实男人都一样,只不过有的为自己想得多些就放纵了,有的为别人想得多些,责任感也就强点。如果条件差不多的话,男人女人都一样,说来说去还得看人品和良心。”
佟瑞安却对苏沫说,这不是人品和良心的问题,没那么复杂,就是一时的诱惑,男人和女人都一样,都会遇到这种诱惑。
佟瑞安说,这事儿已经完了已经过去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不会把这种事当回事,完了就完了,该回家还得回家。
佟瑞安还说,就是觉得生活有点累有点麻木了,每天都是孩子,钱,尿布,奶粉,你又和我妈把关系搞得那么僵,我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