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听见外间有人慢慢上楼,步伐沉重,走几步歇一下,伴随着小孩儿牙牙学语的稚嫩童音,然后那人把钥匙塞进匙孔拧开了门,苏沫疲倦的声音传进来:“宝宝,咱们到家了,你自个儿玩会儿,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去,你爸今天过生日,会早些回来……宝宝,高不高兴……”话音渐弱,对面的房门被人阖上。
周小全“咦”了一声:“我还以为这两口子早回来了,刚刚还听见有人在对门说话来着。”
涂苒倒没在意,只说:“苏沫真不容易,这佟瑞安也太忙了,让一个女人又上班又接孩子,回家还得做饭。”
周小全笑:“没你老公忙,人佟瑞安也常常回帮忙做家务的,不过论赚钱还是你老公赚得多,我看你以后是个享福的,我给你介绍的人还不错吧,”她想了一会儿又认真道,“其实我觉得你面相比她好,你脸上带了一股子匪气,除非你甘心情愿,不然男的指挥不了你,苏沫吧,一看就是温和柔弱知书达理型。”
涂苒道:“你不如直说我是泼妇得了。”
两人东扯西拉,又去找苏沫聊了回天,不觉天色渐晚,涂苒更不想挪窝了,就在周小全家书房睡了一晚。
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就醒了,她再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终是拿了早孕试纸去了洗手间。
周小全也起了,在外面敲门:“测出来了吗?要不要我帮你看结果?”
涂苒捂着眼睛出来:“我还没看,你去帮我看看吧。”说着将周小全让了进去,自个儿倒是跟在后面。
周小全看了看,连说:“放心,什么事儿也没有,你之前用得估计是伪劣产品。”
涂苒“啊”了一声,回头:“到底几条线?”
“一条。阴性。”
涂苒看着她发了一会子呆,嘴角往上扬,想笑又笑不出,然后抱着脑袋慢慢蹲了下去,坐在地上不起来,好一会儿才说:“看来我是真的生不出孩子了,”她擦了擦眼,一手泪水,“我昨天还想也许是个女孩儿……我这辈子是没孩子了。”
周小全跑过来戳她的脑门:“不是说不想要么,没有了又哭什么,”说着把试纸往她跟前一扔:“自己看吧。”
涂苒瞟了一眼,接着又瞟了一眼,试纸上极为清晰地两条线,脑袋里一空:“你骗我做什么……”不觉又呜呜哭出了声,“会不会习惯性流产啊……”
周小全郁闷极了:“这不还好好的吗,你倒先哭上了。”
涂苒渐渐止住了哭,用手背胡乱擦了眼泪,指着外面的天道:“以前算命的说我命中无子,我就不信这个邪,一定要把这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她一时又捏着试纸乐开了,“瞧瞧,我要有孩子了……”
周小全骂她:“神经病。”
涂苒开始想着怎么和陆程禹说这事儿。
既然已经确定,越早说越好办事,先让他和妇产科同事打个招呼,安排个口碑好的老专家看看,随时监控胎儿的发育情况以备不时只需,也不用再受那些陌生人的鸟气,现在走到哪儿,都得充分利用手上的资源。
涂苒像是才签了一份大单,干劲十足,下班后买菜做饭,忙得不亦乐乎,一时间好菜上桌,荤素搭配相得益彰。
完了一个人坐在桌旁傻笑,想着是等他一进门就告诉了去,还是先卖个关子边吃边说。只是这桌上还差了点东西,该备上一瓶好酒。
等了半天不见人回,却收到短信一则:十点左右到家,你先吃,别等。
接着又进来一则:找你有急事,方便的话回个电话,李图。
涂苒把电话拨回去,那头有人声有音乐,李图笑嘻嘻的“喂”了一声:“怎么,不用陪你老公吃饭哪?”
涂苒问:“什么事呀,请人吃饭没带钱,让我给送钱去?”
李图笑道:“我有那么怂吗?正经事,见面谈越快越好。我在上上,你来不来?”
涂苒一听是江滩边上,不远,又看时间还早,就说:“你帮我买瓶红酒在那儿等着,别开封,我一会儿过来拿。”
走路去上上酒吧也就一刻钟,李图远远的冲她招手。
涂苒见里面人影憧憧,周围都是暧昧不明的年轻男女,心想这哪里是谈事情的地方,小子大概失恋了拿我解闷。
李图手边果然搁了瓶酒,他仔细打量了一回:“看来你今天挺高兴。”
涂苒把玩桌上的烛台,觉得很别致,嘴里道:“说吧。”
李图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她有没有想过出来单干,说自己一直打算搞个公司,做医疗器械和实验器材,走医院和大学这两条路。如今路子铺得差不多,人脉也在疏通,已有了几个潜在的单子,就是人手不够,想来想去觉得她为人可靠也有经验,就有意拉她入伙。
涂苒听他说了半天,不禁有些跃跃欲试。她知道李图为人,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做起事来却很有心窍,有冲劲,胆子也大。
前景与合伙人都很诱人,只是她偏巧分身乏术,能抓住生活里的重点就不错了,想来想去,不得不回绝:“我很想试试,但是最近没那么多精力。”
李图说:“怎么?打算当全职主妇了?”
涂苒比划了个“V”的手势:“啦啦啦,我有孩子了,以后要忙啦。”
李图一愣,看了眼她的肚子:“还是瘪的么?领养的?”
涂苒轻踹他一脚:“哪有那么快,才开始呢。”
李图“哼”了一声,不说话。
涂苒奇道:“你这什么态度?”
李图叹息:“纯洁的女人又少了一个。”
涂苒又是踹他。
李图躲开,点着她:“但凡做了母亲的女人,有多伟大就有多自私,为什么?护崽嘛!为了保护自己的后代,她们会变得比男人更加入世,换句话说就是越来越世俗,也只有这样才能在社会上独当一面。只要出现一丁点威胁,她们就张牙舞爪嗷嗷直叫,以前的温婉柔媚消失殆尽,从此越来越中性化,这就是人类的动物性,因为她们要保证自己血缘的承传。”
涂苒想了想:“这么说来,结婚就是为了繁衍,爱情就是社会骗人繁衍的幌子,社会的作用就是确保物种的繁衍?”
李图点头:“孺子可教。”
涂苒懒得和他瞎扯,拿了红酒,顺了烛台,打算走人。
李图点着她:“俗了俗了,居然还小偷小摸起来,你拿人家的烛台,肯定和你的繁衍问题有关系。”
涂苒心说,真是,原本打算趁着烛光晚餐,向陆程禹汇报孩子的事。
她自个儿也觉着好笑,把烛台放回原处。
两人道了别,涂苒已往外走,李图还在那儿说:“你还年轻,要什么孩子呀,不如跟着哥哥我打天下去。”
涂苒笑着冲他一摆手,信步而出。
夏夜晴朗,街灯璀璨,映着天边低垂的圆月,像只煮熟的蛋黄,天气越来越热了。
涂苒从有冷气的地方出来,还没到家就氲出一身汗,到了家楼下,她借着旁边小卖部里的灯光,从包里掏纸巾出来擦汗,眼一晃,才注意到小卖部跟前站着两人,似乎正瞧着自己。
背着光,涂苒看不清,只知道是一男一女,都是高挑个子,那女的不知怎的,被人半搂着腰,脑袋斜斜的搭在那男人的肩膀上。
男的向涂苒招呼:“回来了,正好正好。”
涂苒走近了些,才看清说话的人是雷远,至于他身旁的女人,她一看之下更觉得蹊跷。
李初夏微阖的眼略睁开了些,不甚清晰的说了句:“你好,我给你们送喜帖来了。”
涂苒尚未摸清状况,有些愣神儿。
雷远指了指李初夏,略带歉意道:“她才喝了点酒,”又说,“我给陆程禹打了电话,他说一会儿就到了。”
涂苒点点头,向两人寒暄了几句,心里犹豫,末了仍是客气了一句:“要不你们先上楼坐坐?”
雷远瞄了眼李初夏,她看上去真醉了,步履微浮,眼睛半张,只是茫茫然地瞅着涂苒。雷远叹了口气:“也好。”
三人进了单元门,一路摸黑上楼,楼道里声控灯坏了好久,也没人去理。
走了两层,雷远才想起来,“咔嚓”一声按着了打火机。
李初夏被卒然而至的亮光吓了一跳,迷糊中想起,那人也有这样的习惯。
那时的少年,在多年前她的眼里,已经是个男人了,一个心里很有主意的有些固执的男人。
他很早就开始抽烟,又很执拗的保留这个习惯,她曾经唠叨过他的坏习惯,却又肤浅地为他吸烟时的动作和神情而着迷。
她隐约记得,这楼里的声控灯能发挥作用的时刻不多,少年有时会按熄打火机,然后他们在僻静的拐角处,在黑暗里轻轻地接吻……
好像就是昨天发生的事儿,以至于这些年,李初夏时常假设,如果当初,她能够经受住来自于家庭的压力毅然的跟着他,又或者当她独自承受压力的时候,他可以让她看见未来的希望,那么今天,一切都将不同。
进了屋,两人被请到沙发上坐下。
李初夏的手碰到一只粉紫色的抱枕,那上面似乎还有其他女人的香气。她收回手,往没有抱枕的地方挪了挪,稍稍抬眼,触目所及之处,墙壁地板都是老样子,家具也还是那些个,只添上一些女性化的软装修元素,说是点缀,又仿佛无处不在。
李初夏觉得脑袋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似乎骤然间被拉紧被扯断,一时更为混乱,她一个劲儿的回想,那个人,以及那些事,头痛欲裂。
涂苒去厨房里拿冷饮和水杯,再出来,就见茶几上多了张红艳艳的喜帖。
喜帖的封面是别致的相框样式,镶嵌着色泽温润的婚照。
涂苒一眼就认出照片里的新娘,瓜子脸,凤眼,鼻直口秀,标致端庄。李初夏的气质浑然天成,知性美好,即使扣着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浓妆,仍然教人看得移不开眼。即使她这会儿正带着醉酒的颓废安静地窝在沙发里,骨子里仍然散发着优渥环境下熏陶出来的的傲气和清高。
涂苒对着那张喜帖有点儿尴尬,李初夏既没将喜帖递到她手上,也没有向她提出任何口头上的邀请,只是随手那么一搁,让它安静独处。
热烈的红色,像张扬而嘲讽的笑脸,只为一个特殊的人等待和绽放。
终于,有人用钥匙开门的声响打破了此时的难堪氛围。
屋里的三人不约而同看向门口玄关处。
涂苒的心七上八下,忡忡的跳动,室内开了冷气,她仍是觉着闷热。
不多时,陆程禹进来,涂苒忍不住抬头看他,他额上有细小的汗珠,神情里带着些许倦意。
他看向屋里各人,最后,视线定格在李初夏身上,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似乎隐隐的叹息了一声。
涂苒听见,那一声叹息低沉轻柔,仿佛饱含了无尽的情绪。
雷远起身告辞的时候,看了李初夏一眼,后者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因而对他的提议没有丝毫回应。
雷远老早就想开溜,之前李初夏约他吃饭顺便送请柬,他感慨之余多说了几句,勾起人的伤心事,后果有目共睹。
这事发展到现在大伙儿都有些下不来台,旁观者还是越少越容易解决,至于怎么个解决法,他也估不出来。各人有各人的的想法,或重情或重利,若是换了他,多半会回头走一遭,就算既谈感情又论条件,也没半点选旁人的理由。
雷远才下楼,就听见涂苒在后面喊他,回头,见她趿着凉拖也跟了出来,手里抓了个零钱袋。涂苒说,家里没饮料了,我去楼下买点,顺便咱们还能聊聊。她的表情极其自然,像是和老朋友扯家常。
雷远倒是有些诧异,女人们好猜忌独占欲强烈,这位倒好,将战场留给情敌,自个儿先跑了。接着又一琢磨,也就知道她想聊什么了。
他却没想到另一层,涂苒此举,多少是有些讨好陆程禹的意思,美名其曰,给人空间。别人有了自由的空间,自己却也多了想象的空间,离开那扇家门,每往外走一步,心里的难受就多一分,像是小猫爪子在里面不停地挠啊挠的,又疼又痒,力道渐深,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涂苒打心底鄙视自己。
过来人说,聪明的女人会装糊涂,睁一眼闭一眼过一生。有些事看得通透未必活得舒心,有些事知道的太多未必过得快乐,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做不到这点,不过是自以为聪明而已。
这会儿,涂苒觉得自己就是自以为聪明的傻女人,否则也不会在大热天的晚上,和才谋面两三回的旁人谈论她丈夫的上一段情史。
并且,无论对方含糊其辞或是直言不讳,她都得生生咽下。
送走雷远以后,涂苒也没买饮料,只在小区里的大榕树下坐着。夜深了,乘凉的人渐渐散去。
榕树下不知谁用麻绳和旧轮胎扯了个秋千,以往看见小孩儿坐在上面摇来荡去,涂苒就不由羡慕,她一直记得儿时影视里的煽情镜头,秋千上的清纯少女,身上的白衣白裙在风里飘荡,都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角色,她们身后,必定有为女儿骄傲的父亲,或者爱着她们的情人,小心翼翼地呵护。
可惜涂苒小时候胆小,想法也多,忽而担心秋千架会塌,忽而又担心自己失手,她那时自我保护意识强烈,为人处事中规中矩束手缚脚,若是在一年前,她拿出儿时杞人忧天的劲头,必定不会去求婚,最多,站在远远的地方安静地看他,伴随时间的推移,逐渐遗忘青春期的情愫。
涂苒瞪着那一扇窗后的灯光,胡思乱想。忽然想起自己没带手机和钥匙,出来已经有一阵子,不知道楼上的人是否在等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回去,单元楼那边传来铁门合上的声响,她睁大眼睛望过去,果然看见陆程禹和李初夏出来,两人之间不知说了什么,李初夏乖乖的在原处等着,陆程禹却是往自己这边走来。
涂苒有些儿紧张。
他在路边停下,打开车门径直钻进车里,根本没注意看路旁的人。
他把车开回去,李初夏坐到副驾驶位,车子再次发动,渐渐加速,从她身边经过,扬长而去。
涂苒看着那车消失在夜幕之后,前方的灯光落进眼里,极为刺目,她回过神,打开零钱包,仔细翻了一遍,最终确定里面只有几个嘎嘣,就连坐公汽的钱也没带够。她略一思索,决定留在这里再等一会儿,如果他不回来,她就走去周小全那里凑合一夜。
涂苒坐在秋千上,脚尖踮着地,她担心这东西载不起一个成人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