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远原本走也不是,说话也不是,偷看更不是,这会儿听见他开口,忙问:“你认识?”
陆程禹低哼:“他家老爷子是我一个病人,才做完手术抢救过来,这会儿还在医院里躺着。”
雷远心想,这做儿子的倒也有闲心。
天上忽的落下雨来,一滴两滴数滴,跌在前方的玻璃窗上,缓缓晕漾,将不远处的两人不留痕迹的隔了开去。
车里有人静观其变。
雷远终于松了口气,不远处那一男一女站开了些,明显保持着革命同志之间的距离。
“下车,”陆程禹开口,解了安全带,推开车门,伸腿迈了出去。雷远尚未回神,又听他说,“这都到市里了,离你那儿也不远,我就不送了。”
雷远心说,你几时送过我了,不都是我在开车么,转念又一想,今天这种灰色地带还是少掺和为妙,于是客套地道谢,走为上策。
陆程禹猫腰从后座上取了外套,这才向那方走去。
涂苒想上楼,又听得顾远航说,明天不用去公司,可以自行安排,问她有什么打算。她立刻答:“我想一早坐旅行巴士回去。”
顾远航听她这样说,知道她连再与自己同车也不愿,便笑:“家里有人等着?虽说小别胜新婚,但是一个女人家你这样急吼吼的做什么?”又叹道,“涂苒,你这人真是油盐不进。”雨越下越大,眨眼的工夫就如豆粒般砸落,顾远航正想往酒店里去避避,却见涂苒动也不动,也不答他的话,眼睛一个劲儿的瞅着路边,像是在看一个人。
涂苒心里忽地怦怦乱跳,夜晚的光线晕黄,雨水又滴进眼里,让人瞧不真切,看起来是,又觉得不是。
那人个头很高,走起路来也是这般大步流星,背脊挺得笔直,透着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万事不可阻挡的得瑟劲儿,涂苒心想,他可真是个矛盾体,明明如此得瑟,却看起来随意自在,甚至有那么些懒散,明明表现得聪明自得,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偏生别人瞧不出来,甚至认为他和蔼内敛。以前觉得他这样讨厌,此刻却觉得好。
陆程禹手里勾着西服外套,微淋了些雨,前额的发梢湿亮,双眉仿佛也蕴了湿意,浓若墨染。他也看着她,神色有点儿冷。
涂苒原本坦坦荡荡,现在被他这样瞧着,倒像做错事被抓了个现行一般,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他:“怎么这会儿来了?”话才说出口,有觉得不对劲,声音羞答软糯,像是才谈恋爱的年轻姑娘,对着情人娇嗔。
陆程禹极其随意地向顾远航那边扫了一眼,对她说:“下雨呢,站外面做什么?”
顾远航一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俩。
涂苒回过神:“这位是公司的顾总。这位……是我先生。”
顾远航颇为讶异,稍许,仍是主动伸手过去想与对方相握:“陆医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陆程禹略显疑惑地轻扬眉毛,看向他:“你是……”
顾远航难得面露尴尬之色,笑了笑,解释:“前些日子,家父生病,是您和张教授一起做的手术。”
陆程禹想也没想,直接道:“是吗?病人多,不太记得。”
顾远航何许人,当即便知对方是有意发难,只得干笑两声,却也不好多说。正值小周提着行李从楼上下来,不免又相互介绍一番攀谈,顾远航给自个儿找了个台阶,同那二人打了声招呼,帮忙把下属的行李搬上出租车。
两人走进电梯,涂苒慢慢蹭过去勾住陆程禹的胳膊。
陆程禹不说话,涂苒摸不透这男人的想法,也不作声,过了会儿,才摇着他的胳膊,喊了声“老公”。
陆程禹微皱了眉低头瞅她。
涂苒问:“不是说不来么?”
陆程禹随口答:“我要是不来,你还不得闹翻了天去。”想起先前的情形,都是男人,怎能不明白男人的那一点想法,光瞧顾远航当时的眼神就知道他脑袋里转着什么念头,心里就有些不舒坦。
就像腹中饥饿的时候,遇着慢性子厨师,等了半天,才端了盘还算能吃的食物上来,却又招人觊觎,吃顿饭也不能叫人痛快。
但是女人感性起来容易昏头,一时将这样的话当做甜言蜜语,暗暗体会。
涂苒心里晃悠悠的,过了会儿才说:“那你就别来,我好翻了天去。”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侧身将她轻轻抵在电梯壁间,凑过来问:“是翻天呢还是翻墙?”
他的呼吸热热的钻进耳朵里痒得很,涂苒忍不住笑出声,忙伸手推他,又听他说:“今天别住这儿了。”
涂苒问:“你要住哪儿?”
陆程禹把住她的腰:“跟着我走就是了。”
她也有些累了,不想多问,只将头靠在他的颈窝里,任他轻轻的若有似无的困住自己,心里渐渐宁静。
陆程禹把车开到连理胡度假村。
据说这儿湖光山色,景色宜人,既有清凉湖泊,也有温热泉水,来往游人络绎不绝。以前休假,涂苒也想过来小住,后来有事就给耽搁了,反正是在省内,又不远,也不急于一时。人便是这样,搁在身边的,仿佛唾手可得,就不急着想去拥有。
进了宾馆,已是深夜,服务台值班的姑娘已是瞌睡得睁不开眼,草草看了身份证对了姓名,就递了钥匙过来。
廊上的声控灯过于明亮,像要渗进墙壁里,连日来的忙碌,涂苒深感疲倦,便讨厌这样的灯光。她强打精神,跟着陆程禹向前走。
他一向走得快,没有丝毫顾及他人的自觉性,两人之间总是隔着一米多的距离。
住处是间小巧套房,连带独立卫生间和一应俱全的开放式厨房,的确比先前的要好,多了些居家风味。但是现在,涂苒对这些一点也不关心,只想蒙头大睡到自然醒。 她赶紧从行李箱里拿出床单枕套,套枕芯,整理床铺。
房里窗户紧闭,有些闷热,陆程禹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开衬衣上的纽扣,一边看她忙碌,“你真是个怪人,”他突然开口。
涂苒解释:“我用不惯外面的床上用品,总觉得不干净,”又见他只穿了长裤,赤脚踩在地毯上,就说:“你连没拖鞋也没带?出来休假还穿着西装,你才是怪人。”
陆程禹道:“谁说我出来玩儿的,明天一早要开会。”
涂苒停下,看着他道:“你明天在这儿开会?”
陆程禹没答话,他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和一摞资料。
涂苒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大概因为房里空气流通不畅,心里老堵着,于是走过去推开窗户,一时微风荡漾,扑面而来,窗外月色如水,隔着树丛,对面波光粼粼,特别开阔,“连理湖好像在那边,”她看了一会,转过身来对他说,“难怪你今天会过来。”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不然我过来做什么?”他把资料和笔记本移到厨房那边的餐桌上。桌上铺展了一小片格子纹路的桌布,上面压着只玻璃烛台和一盆塑料假花,他嫌碍事,一股脑的将桌布兜起来堆到别处,然后打开笔记本,点了支烟,咬在嘴里提神,等着系统启动的功夫,又说:“今晚得忙了,明天要讲篇论文。”
涂苒最看不惯他这样胡乱堆放的习惯,不知道他在手术台上是不是也这样随便,但是她这会儿也懒得收拾,只低声道:“你昨晚夜班,今天白班,多长时间没睡了?总是这样,身体受得了么?你干脆以后也别睡,去跳湖算了。还有,不要在房里抽烟,我不想被熏死,想死就自己一边死去,别祸害无辜拉人垫背。”
陆程禹一点儿不没介意,反倒呵呵笑起来,吸了口烟,声音有些含糊:“好大的脾气,小生罪过。”
涂苒抡起枕头扔过去,听见那人“哎”了一声:“要是掉地上,你又嫌脏,一会儿怎么睡,”他抬手,轻轻将枕头扔回床上。
涂苒不理他,到浴室里舒舒服服的冲了个澡,出来以后,看见房间的灯给关了,床头灯被人挪到餐桌上点着,陆程禹坐在那里翻阅资料,神情专注。
她躺在床上悄悄瞧了一会儿,瞄着他夹着香烟的手指,还有他在灯光下的侧影,又见他上身未着一物,臂膀,肩头和背部的肌肉劲瘦平滑,纹理中蕴藏着力道,在灯光和阴影的相互交错里更显脉络清晰,生机勃勃。当即,就想起他才将说的那个词来,脸上发热,不免又多看了几眼。
冷不防那男人抬起头,视线扫过来,她匆忙闭上眼,翻身向着另一边,嘴里嘟哝:“灯太亮了,照得我睡不着。”
那灯便渐渐被调暗了些,又听见烟灰缸轻碰桌面的声响,淡淡的烟草味渐散,想是他把烟也掐了。
山里的晚上寂静非常,这一觉睡得格外熟,再睁眼时,窗外一阵鸟啼,天已大亮。
早晨的温度有点儿低,涂苒将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些,才发现床铺另一边是空的。她探起头,看见陆程禹正在系领带,一副打算出门的样子,就问他:“昨晚睡了没?”
陆程禹说:“睡了会儿,给冻醒了,你还真能抢被子,晚上裹着被子就往边上卷,我拽都拽不回来,看来以后还得多带床被子,”他说话时带着鼻音,看来是着凉了,
他又说:“总是手脚冰凉,睡眠时间长,你是不是有低血压?”
涂苒“嗯”了一声。
陆程禹叮嘱:“起去跑几圈就好了,你这样是缺乏锻炼。”
涂苒没理,倒头又睡,再醒来时也不知什么时候,却见外面艳阳高照,隐约听见窗外有人说话,屋里的男人早已不知去向。
她趿着拖鞋走过去,打开落地窗,才发现外面的转角阳台面积不小,桌椅,太阳伞,一应事物搁在那里还显得宽敞有余。楼下是一小片树林,再往外是条柏油马路,穿过树梢的缝隙,不远的地方,平滑如镜的湖水清晰可见,倒映出蓝天的绚丽色彩。
情绪徒然间高涨,她收拾妥当,就往湖边走去。
湖滩上早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孩子们光脚踏在沙子上踩着浪花嬉笑疯跑,太阳暖呼呼地笼在肩头,她脱掉高跟鞋拎在手里,慢慢沿着水岸往前走,沙子里偶尔藏了极小颗的白色淡水贝,她拣了一些比较完整的收起来,看见更好的又把先前捡的扔掉一些,一路扔扔捡捡,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从沙子里露出了半截,在阳光下灼灼发光,用手挖出来一瞧不由失笑,还以为淘到什么宝物,不过是一块菱形的碎玻璃。
头上的阳光被人挡去一些,她仰起头来,看见清晨消失的那个男人。陆程禹只穿了件白衬衣,袖口卷起,没系领带,裤腿挽到膝盖下面,光着脚,手里拿着钓鱼用具,想是已经回过住处。
陆程禹远远就看见了涂苒,又不确定,觉得她蹲下来的时候怎么那么小,走近了才肯定是她,仍是小小一只,他问:“挖着什么宝贝了?”
涂苒摊开手心给他瞧:“喏,价值连城的钻石一枚,送给你。”她笑的时候,微微露出边上两颗小虎牙,像个没多大的孩子。陆程禹伸手接了过去,又听她说:“一会儿扔去垃圾桶,埋在沙子里给人踩着了可不好。”
陆程禹见她抓了一手的贝壳,就说:“都是些小的,你捡它们做什么?”
涂苒原本胡乱捡着玩,这会儿倒认真想了想:“用线串在一起,大概可以做条手链。”说完,把贝壳全数塞进他的裤兜里,“别扔了,帮我留着。”又问他:“开完会了?”
陆程禹捡了块扁平石头往湖面上扔,石头接连蹦了几下,留下一溜水涡,“没意思,”他说,“我讲完就走了。”他弯腰又把裤腿卷高了些,便往水里走。
涂苒跟在后面喊:“别再往前走了,衣服弄脏了还不得我洗。”
陆程禹说:“你也过来,这水干净。”
涂苒看了看身上的短裙,摇头:“太凉了。”
“不凉,水温正好,可以下去游泳,”他顿了一下,往水里看,“还有大螃蟹,夹到我的脚了。”
涂苒笑起来:“骗人。”
他一脸认真,像是忍着痛慢慢往岸上走:“螃蟹没有,踩到一块碎玻璃,过来扶我一下。”
涂苒将信将疑,最后仍是蹚水过去,还没到跟前就被他握住了胳膊,听得他说:“水哪里凉了,你这不是好好的。”
涂苒知道他在说笑,掬起一捧水洒了他一脸,转身要溜,竟被他用单手拦腰抱起,陆程禹问她:“还闹吗?再闹扔水里喂鱼。”
涂苒被他吓了一跳,被他搂着的腰那块儿又有些痒,不由笑出了声,伸手去打他。
旁人都往这边瞧,涂苒怕他当真把自己扔进水里,湿淋淋的一身可不好受,忙搂住他的脖子小声央求:“不闹了,快放我下来吧。”
附近的岸上,有位父亲带着三四岁的孩子玩水,那孩子见他俩这样就嚷嚷:“爸爸,爸爸,那里有鱼,那个叔叔抱阿姨去喂鱼,我也要去……”
那父亲笑道:“喂啥鱼,人那是谈恋爱的,你小子以后有本事了,也抱个女孩儿喂鱼去。”
那孩子问:“我这么小,抱不动怎么办……”
涂苒有些尴尬,陆程禹倒是“噗嗤”一声乐了,轻轻放下她。
涂苒脚一着地,就往岸上走,陆程禹继续在水里沿着湖岸往前蹚,走了一会儿,就到一条小溪的入湖口,溪流大约两三米宽,越往上越是宽阔,渐渐隐入丛林里,不见水流,却闻水声淙淙。
陆程禹对身后的人招手示意,自己顺着溪流往里边去了。
涂苒走得慢些,等到了那里,陆程禹正一边等她一边往钩上挂鱼饵,见她来了,便道:“小时候,住我外婆家,出门不远就是东湖,现在那片已经填土修了房子,以前那儿可有不少鱼,放暑假了,我就带着我妹每天出去钓鱼捞虾。程程那时候小,我怕她掉水里,就用绳子一头栓着她的腰,另一头系在湖边的大柳树上,后来有一回忘了,我只顾着沿湖岸往前走,边走边捞虾,走了一下午,捞了满满一筐,却不记得她在哪棵柳树下。为这事儿,被我妈拿擀面杖敲了一顿,她唯一一次打我。”他说完,嘴角微微扬起。
涂苒问:“后来怎么找着的?”
“我妈和我外婆绕着湖边寻了大半晚,找到的时候,她在树底下睡得正香。”
涂苒笑:“坏哥哥,自己贪玩,差点让陆小妹成了失踪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