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管孙慧国,直接对陆老爷子笑道:“爸,这房子很好呀,您要是喜欢就买吧,您买了可以自己住,当做行宫什么的,我和陆程禹是不会住的,古人说得好,君子不夺人所爱嘛。”
话一说完,孙慧国立即黑了脸,众人也都哑了声。
陆老爷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你这女娃娃,当真不给面子。
他瞧瞧这个,看看那个,都不是好糊弄的主,正值兜里的电话响,一声比一声闹得欢,忙转身装模作样接了回电话,立马借故遁了,走前又对涂苒说:“苒苒啊,你孙阿姨在这儿,让她陪你再看吧,这事儿别拖,最好能今天定下来,大伙儿都忙。”
孙慧国心里很不耐烦,等老公一走,勉强对涂苒撑了个笑脸:“小涂,你也说这房子好,那就定这个吧,”她一指周围几个人,“这几位老总经理,人家贵人事多,跟你耗不起。”
那几人里,有存心看热闹的便连说“不忙不忙”,也有想拉关系的只说“这套是挺好的,就这套吧,姑娘,你公公婆婆很有眼光,对小辈那是没得说。”
涂苒脸上端着笑,不忙表态。
孙慧国摸不准她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也不说话。
一时大家都没了言语,气氛有些尴尬,涂苒这才开口:“实在不行,就这套吧。”
孙慧国见她不再执拗,心里轻松,却也瞧不起她:还以为多能耐,也是个软柿子二愣子。
涂苒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尖,慢吞吞地说:“孙阿姨,我知道最近家里的情况不大好,你们想多开个厂,可是手头又没什么钱。既然陆程禹是家里的大孩子,我们这些当哥嫂的是应该做出个榜样,要体谅父母的辛苦,你们赚钱也不容易,没得别都投到我们这些小辈身上了,我们没地儿住不要紧,你们可别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
孙慧国起初一愣,忽然笑起来,连声道:“瞧这孩子,多懂事啊,我们家情况好着呢,再买几套也成。那什么厂子,你爸想折腾,他就是这种人,闲不下来,我是不愿意再受累的,开不开都无所谓,现在年纪大了,该想儿孙福了,这辈子赚的钱孙子辈也够花了。你这孩子太懂事啦,生怕我们没钱花呀,你放心,只要有你孙阿姨在,你想买啥样的就买啥样的,绝不会亏待你们,老头子的意见,你当耳边风成了。”
孙慧国原是个粗人,读书少出身也不好,没钱的时候最怕人看不起,现在发了财又怕人不知道,何况这会儿还有外人在场,都是有头脸有身家的人,面子上那是万万不能失的。
涂苒笑了笑:“阿姨对我们真好,我也没看中其他的,就喜欢隔壁楼的那套。”
孙慧国忍痛付了钱,回到家,越想越生气,只好冲老公乱发一通脾气:“你那是什么儿媳妇,刁钻蛮横气性儿也小,还说什么君子不夺人所爱,她是来替她死鬼婆婆报复我的吧!”接着把前后被坑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转述,末了加了句,“这丫头不简单,得防着她点。”
陆老爷子含糊道:“瞧你说的,你不就是她婆婆吗,你年轻,我才让他们喊你阿姨。”
晚上。
趁着孙慧国出去遛狗,老爷子就给自家儿子去了个电话,佯装训斥:“我说路程禹,你那是讨的什么媳妇呀?”
陆程禹尚在医院值班,不解其意:“怎么了?”
“怎么了,”老头在那边笑,“能从孙慧国手里捞上一笔又把她气得跳脚的人,我还真没见过几个。这姑娘有点意思,对我胃口。你这样的性子,就应该找个厉害的,才能罩得住。”
陆程禹搁下电话,不觉笑了笑,想一想发了条短信出去:“任务完成了?”
不多时,那边回复:“恭喜老公,你又多了一套房子,复式,150平米。”
涂苒这边才搞定房子的事,那边苏沫又请她帮忙。
不得已又向公司请了半天假,到医院门诊找到苏沫母女和小孩的奶奶,拿了病历和诊断书,同去后面的住院部大楼。
这还是她婚后第一次去医院找陆程禹。
去之前打过电话,意料之中没人搭理,看时间,大概是在查房。
苏沫脸色发黄,眼眶浮肿微黑,像是数日来操心着急的缘故,也没什么心思说话。 怀里的孩子倒比做母亲的看起来好些,转着溜黑的大眼珠儿四处瞧。
涂苒轻轻挠了挠她下巴颏,小家伙便咧开嘴笑,小手晃来晃去的挣着让她抱,只是嗓间依旧呼哧作响,过一小会儿就是一阵猛烈咳嗽,直咳得满脸通红,喘不上气。
苏沫忙轻拍女儿的背,两道秀气淡眉不自觉地拧紧。
她昨晚一宿没睡,今晨又起了个大早,和佟瑞安商量了,就约上婆婆,带着女儿排队拿号,专家门诊的号贵了点,但极为抢手,轮到她时,前面已经过了三四十人。
那位中年女医师对着哭闹的孩童已经满脸麻木,开起处方来像工厂流水线上的女工,不假思索。期间还接了数次电话,可能才买了新房,正在和谁商谈装修事宜。一旁等候多时的孩子家长却也无半点怨言,个个敛眉顺目,陪着笑脸。
苏沫也是不敢催促。
女医师搁了电话,抬眼看了眼苏沫:“什么情况?”
苏沫等了半日,早已心急火燎,口不择言:“江教授,我孩子前几天在您这里看了,开了几针吊瓶,还是咳,昨晚又吃了您开的药,像是咳得更厉害了些。”
女医师冷笑:“吃了我开的药还病重了,这里这么多家长,他们的孩子一直在我这儿看病,还没人说过这样的话。你这么大的人,怎么连话也不会说呢?”
苏沫立即红了脸,当下就不言语。
佟老太瞪了儿媳妇一眼,转脸对江教授赔笑:“她向来不会说话,现在也是急糊涂了,这针也打完了,您看是不是再开几针呢,真是麻烦您了。”
江教授不搭理,依旧冷着个脸,拿听筒在孩子的背上听了几下:“这小孩体质太差,感冒引起肺炎,肺炎引发哮喘。”
苏沫和佟老太顿时傻眼:“那怎么办?”
江教授说:“怎么办?我是看不好的,去住院吧。不过现在生病的孩子多,一直没床位,你们去别家问问。”
两人抱着孩子往外走,佟老太埋怨儿媳妇:“你刚才当着那么多人,把医生给气着了,现在也不给我们看病,吊瓶也不开,你说怎么办?”
苏沫小声说:“要不去儿童医院吧?”
佟老太不耐烦:“那么远?我一会子还要回去做饭,囡囡马上就放学了。”佟老太嘴里的囡囡,是佟瑞安哥哥的孩子,佟家第一次得的孙女,从出生就跟在爷爷奶奶身边,佟老太没有女儿,因此视若珍宝。
苏沫低着头不吭气,想了半天,忽然想到了涂苒,于是说:“要不您回去,我一个人就行了。我有个同学的老公是这里的医生,看他能不能帮一下忙。”
佟老太看她那模样,叹了口气:“你不行,还得我和你一起,别又说什么话把人给得罪了。”罢了,就敦促着儿媳妇赶紧跟人联系。
涂苒见到陆程禹的时候,他果然在查房,身后跟着好几个年轻恭谨的实习生和护士。陆程禹行事严格细致,白衣队伍所到一处,那里便非比寻常的安静和严肃。
他偶尔回头询问,言辞温和冷静,逻辑严密,学生若是准备不足,言语间难免闪烁,他总能迅速给予回应,并且一针见血,完了也不刻意批评,却使人自觉羞愧。
很多时候,他似乎更愿意倾听病患的诉说,每当这会儿,年轻的医师,嘴角扬起浅笑,用目光鼓励对方,耐心而专注。
病床上一位老者抓住他的手道:“陆医生,我感觉自己好多了,你看,你看,我可以下地走路啦,”他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地从床上站起身,并且示范性的往前挪动步子。
陆程禹点头道:“赵老,我想过个两三天,您就能回家带孙子了。”
老者不由笑逐颜开。
陆程禹见老人一只脚上鞋带散落,极其自然地蹲下身去,替他系好。身后一群人投来惊讶的目光,老人略显无措,连声道谢。主治大夫从容地站直身子,温和地笑笑。
一位中年妇人忽然探过头来问他:“陆医生,我想问您一件事儿,您有对象吗?”
旁人憋不住笑出了声,那妇人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给人介绍一下……”
陆程禹笑道:“阿姨,我早了一步,去年结的婚。”
妇人拍着腿叹道:“可惜了,我早一年来住院就好了”
话音未落,众人都笑了起来,适才的低气压顿时一扫而空。
这天天气很好,阳光从大扇的玻璃窗外跳跃进来,洒在那人乌黑的发上,照耀他年轻醒目的笑脸,一不小心,涂苒就被那阳光晃了眼。
陆程禹从病房出来才瞧见她,这位做丈夫的不禁讶异地微微扬起眉毛。
涂苒说明来意,陆程禹抱起那孩子看了会儿口腔,又仔细听了心肺,这才说:“不碍事,上呼吸道感染,痰多粘稠,肺部没问题。”
苏沫一颗心勉强落下一半,仍是问:“肺里没有杂音吗?怎么呼吸的时候还是这么大声呢?”
陆程禹解释:“因为咽喉部位有粘痰,孩子太小,痰液在呼吸时发生的震动传到肺里,所以听上去像是肺部的问题。”
苏沫还是不放心:“在门诊让江教授看过,又说是肺炎又说是哮喘,让住院的啊?”
陆程禹见她将信将疑也不以为杵,接过病历翻了翻,一看之下却不由皱了眉,沉吟道:“怎么给这么小的孩子用激素?”略一思索,又说,“住院治疗无非也是用抗生素,和门诊没区别,效果不大,用多了也不好,只是孩子太小,痰化得慢,药吃多了对消化系统不好,可以用化痰的仪器试试。做家长的不必过于担心,病毒性感冒有个自愈过程,痰液也会被人体自行吸收。当然,如果你们想住院的话也不是不可行。”
苏沫拿不定主意,扭头看一眼婆婆,才低声道:“还是她在医院里我放心些,这几晚都咳得睡不着。”
陆程禹点头:“跟我来。”
一行人下楼到儿科病房,陆程禹敲开办公室的门,一位医生模样的年轻姑娘走出来。
那姑娘生的清丽婉转,稍大的制服越发显得她身段纤秀。
涂苒一看到她,就觉得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可是直觉使然,内心又不断催促大脑使劲回想,情绪忽而变得急躁。
女医生在陆程禹跟前似乎不大自然,她稍稍掂一掂脚,这个动作使她看上去像是恋爱中的女孩对男友撒娇一样,她看着眼前的男人问:“找我?”
陆程禹也没介绍随行的人,只说:“这儿有个孩子上呼吸道感染,想住院治疗,有床位没?”
女医生似笑非笑:“又是你的孩子?”
陆程禹看了她一眼,神色莫名:“不是。”
女医生娇俏的向他一伸手:“病历呢?”
陆程禹把病历递给她:“看看你们科同事开的处方。”
女医生瞄了眼处方上的签名,“扑哧”一声乐了:“又是她,你知道她在我们科的绰号么?”
“什么?”
“激素王,”女医生摇头道,“这种工农兵大学出来的内科医生,比起你这位外科的还要心狠手辣些。”
陆程禹随意问:“我哪里心狠手辣了?”
女医生低头翻阅着手上的病历,嘴里却小声儿说了句:“要看对方是什么人。”
陆程禹不由仔细看了她一眼,随即看向别处,想是盘算着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只是嘴角稍许上扬,淡淡一笑。
一时两人皆不言语。
那女医生便问:“孩子呢?”
苏沫听了,赶紧把女儿抱过去。
女医生看着孩子笑道:“宝宝长得挺漂亮。”
涂苒忽然就想起一个人来。
一年前的婚礼上,头一次见面,涂苒是浓妆艳抹娱乐众人的小丑,而人家气质优雅自然洒脱,周小全当时便说:你不及人好看。
这一回,涂苒瞧见人家身上的白大褂,心里不由自主又低了几分。
女医生不知何时把目光移向了她,两人竟极有默契地都不说话,只相视一笑。
又听苏沫在问:“大夫,怎么称呼您呢?”
那姑娘温言道:“我姓李,李初夏。”
农谚有云:四月的天气,孩儿的脸。
入了四月,看似小阳春光景,没想到气温大跳水,转眼间又迎来倒春寒,一时流感肆虐,住院部的儿科更加热闹,四处充斥了大人孩子的咳嗽声。
苏沫终于让女儿住进医院,但是床位紧缺,被安排到重症监护室。
几天后,孩子好了些,夜里不咳了,苏沫松一口气,但是她连日来又目睹了一些惊险和愁苦,心里仍不好受。
先是隔壁床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得了血液方面的疾病,打了激素小脸肿得像肉包,又不见好转,三天两头被拉去抽血化验,孩子的妈一说起病来便在那儿哭,说家里工薪阶层,现在全靠老公一人养活,日子快捱下去了云云。
再是另一床的小病号,才满月,先天性心脏病,需尽快手术。那孩子生得羸弱,哭声也跟耗子一样,父母来自农村,打听到大概的医疗花费之后,便带了孩子不告而别。
还有对面床上的小男孩儿,因为出生时吸入羊水,引发先天性哮喘,伴有先心,每次睡着,呼吸声就像拉风箱一样,一声比一声嘶哑低沉,睡不多久又给闷醒,随即哇哇大哭。整晚,苏沫便随着他的呼吸声辗转反侧,生怕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就过去了。
成日里所见,皆是生死攸关。
涂苒来看孩子,苏沫忍不住和她发牢骚,又叹道:“幸好我家孩子不是什么大病,不然我哭也哭死了。幸好快要出院,否则就算她不好,我也抑郁了。真佩服这些医生,每天见的听的都是人间惨事,我一个外人天天看着心里都不是滋味,何况他们还要亲自诊断亲自手术,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强悍。”
涂苒说:“大概见多了就麻木了。”
苏沫说:“你老公就很热心,不觉得麻木啊。”
涂苒答:“千万别被假象蒙蔽,他这人其实冷血得很。”
苏沫抿着嘴直笑,又对她使了个眼色:“背后莫说人。”
涂苒回头一瞧,门口进来几位医生,那人也在里面。
陆程禹的目光从她跟前一扫而过,便落在苏沫的孩子身上,最后只冲苏沫点一点头。
医生们围拢在对面那张病床前,想是在给那小男孩会诊。
涂苒低声说:“瞧瞧,当我隐形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