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百花凋谢,草木枯萎,生命走入衰亡的月份,我躺在冰凉的车厢里,捂着胸口的箭伤,盯着几根杂乱的洒落在眼前的白发,颠簸着回到了兴建不久还略显萧条的长安城。
两个月前,我带着大军跟英布的部队对峙在淮南,那只曾经为项羽攻城拔寨的先头部队是我最后的心腹大患,对我而言如鲠在噎。英布军阵整齐,严阵以待,俨然一把尖刀拦去了我得去路,像极了当年项羽的楚军,让我想起了拼命逃跑的岁月,心中泛起阵阵的不快和厌恶。
但我再也不是那个脆弱的刘季,如今兵强马壮的伫立在英布面前,隔着不远看见了他脸上黑漆漆受刑的伤疤,一肚子气地朝他喊话:“我待你不薄啊,何苦要造反呢?”
“想当皇帝呗!你能干的我怎么就不行了?”英布露出一脸的傲慢,说出了心里话。
“那咱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我们两个拿弩对射,谁活着当皇帝。”
英布皱着他脸上的褶子沉思了片刻,收起脸上的骄傲,转身跟弓弩手要了把弩,面无表情的朝我瞄准。
“慢着!”我骑着马向他招手,不慌不忙的在军阵中冒出头。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英布换了一脸的愤慨。
我举起双臂,敞开胸膛道:“英布,我让你先射,哈哈哈!”身后汉军最精锐的将士们沸腾了,我最忠心的将领樊哙领着他们高呼:“万岁——万岁——万岁——”声音响彻整个战场,这是我人生最辉煌的时刻,我贪婪且毫不理会旁人的享受着这美妙的欢呼声。
对面的英布脸都绿的,我很清楚他并不是被我的气势所压制,而且由于一种埋藏多年的戳败感冒出了他的心头,那种灼心的刺痛让他回忆起了让他输了的那个人叫刘邦。他紧咬着着牙,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得身体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举起弩用充满怨恨的眼睛瞄准我得意的高挺的胸膛。他僵直的食指扣动扳机,离弦的箭带着他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和满腔的愤怒刺入我的胸口。
我捂着伤口强忍着没有跌下马,使出力气扭头命令旁边惊慌失措的樊哙:“给老子撕烂那块破布!”樊哙领着千军万马轰隆隆的飞驰而去,踏破了英布的步兵防线,还是那句话,形势比人强,你英布就算三头六臂也阻挡不了我坐拥天下。
我留下樊哙继续追击逃亡的英布,带着箭伤先返回了长安。
一路上,我捂着日益恶化的伤口想起刘亭长,思考了良久,觉得他讲的那场和英布射箭的打赌一定夸大其词。我思索着当时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当英布一大帮人把刘亭长包围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吓得屁股尿流,而且是全身哆哆嗦嗦跟英布对射,双手颤抖得把第一箭射向天,第二箭射落地。等到第三箭的时候,英布看不下去了对他说:“得了,兄弟,也不给你压力,第三箭你先来,好好射着。”刘亭长知道横竖都是一死,心如死灰闭着眼睛听天由命,胡乱扣动扳机,结果不偏不倚射中的英布。“天意!”英布当时肯定是这么想的,也只有天意才会让他俯首帖耳,或许那天我让他先射的话就让他想起了这两个字。天下大势已定,英布明白他也只能顺应天意,当场就没了斗志了吧,估计这会儿他差不多也该到阴曹地府了。
刺骨的寒风送着我进了长安城,萧何早就带着百官恭恭敬敬的在严寒中等着我的凯旋。
“萧何,还记得一起喝过酒的刘亭长吗?”我上来劈头问了他一句。
“陛下,您说的是哪个刘亭长?”萧何一脸茫然,本来还以为我会问他什么军国大事。
“泗水亭的刘亭长,刘邦啊,不记得了?”
“普天之下陛下的名讳只有陛下能用,哪找得出第二个人,而且泗水亭刘亭长不就是陛下您吗,哪有其他姓刘的在泗水当过亭长?”萧何不知道是年纪大了真糊涂还是跟我装糊涂,我心里有数,也不问了。
初春柔和的阳光驱散了严冬的苦寒,唤起了生命的气息,却唤不醒我病怏怏的身体。我喝退太医,支开旁人,关闭长乐宫宫殿的大门,孤单单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静静的等待时常围绕着我的那两个人的到来。冷冷清清的宫殿只能听见沙漏发出的细微的时光消逝的声音,怎么这一刻过得如此的漫长,漫长到令我的脑子犯起了迷糊,暗暗琢磨着起我、刘季、刘邦,刘亭长还有大汉皇帝,到底谁是谁。
“刘季,拖了这么久,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到这来——”屋外由远而近的传来了这句阴森森的话,反反复复在我耳边停留。我已经不害怕了,二十年来,在战场上,鸿门的宴会上,逃跑的道路上,都能隐隐约约能察觉到两个一白一黑吐着舌头的怪物寸土不离的跟着我。当我每次壮起胆子向他俩走去时,他们总是摆摆手说:“时候未到。”
我睁开睡眼,扯开被子居然能够起身了,站起来后伤口不痛,反而一身的轻松,仿佛又回到了年轻力壮的时候。我追逐着那一声声的召唤,轻轻的跨出脚步,推开房门,向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寻去。
夜晚的长乐宫毫无生息,空无一人,没有熟悉的烛光灯笼,夜空中七颗星星连成一线,皎洁的明月照耀着我前进的道路,我沿着宫殿高台的阶梯一步步的往下走,令我惊讶的是这阶梯仿佛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前面出现了大片的森林,阶梯也已经走完。当我脚踏入铺满落叶松软的泥土,回头遥望,刚刚走过的阶梯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依然向着那个声音的方向前进,只是渐渐地出现了各种古怪的声音和奇异的景象。
哐啷哐啷的兵器敲击声,利刃刺伤发出的惨叫声,我的身旁好像是两支军队进行着惨烈战斗的战场。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只听见朝东边撤退的一方有人悲哀的叫着:“嬴政把他的军队都带下来了,咱们还是撤吧。”
我蠕动自己的脚步继续前行,又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壮汉摇晃着手臂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呼?”旁边几百号人山呼海啸,有的喊:“张楚——”,有的喊:“陈胜王——”,紧接着他们一大群人就雄赳赳地向西边奔去,我瞭望着他们的背影出神。
“老三——”
忽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而久违的声音,仿佛在世间飘扬了二十年之久才来到我的耳朵。一个庄稼汉强壮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在月光的照耀下露出了面庞,正是我分隔二十年之久的大哥,我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老三,听说你当皇帝啦,是真的吗?”大哥急切的问。
“是——是的,你——你还好吗?”我激动地急急巴巴起来。
“好——都好,你有出息了,我太高兴啦。我这二十年的寿命值了,呵呵。”大哥乐呵呵的笑着
“什么?你说什么二十年寿命?”
“二十年前,我中暑晕倒在庄稼地了,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两个人在招呼我,我顺着声音寻去,见到了两个吐着舌头的家伙,唤作黑白无常,他俩把我用锁链拷着带了下来去见阎王。哪知阎王的生死簿上写的是你的名字,黑白无常拷错人了。他们要带我回去,我想想你比我有出息,就求阎王把剩下的阳寿都给你了,估摸着今天日子到了,专门在这路上等你,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大哥娓娓道来。
“大哥,你又是何苦呢?”我的眼泪哇哇如泉涌。
“值,太值了,我的命给你换了个皇帝当,划算”大哥不住的安慰我。
“好你个刘季,原来你早就该死了。”一个身影呼哧扑了出来,气喘吁吁冲我大喊。我当是谁,原来是我这几日老想着的刘亭长。和记忆里比起来,这里的刘亭长显得狼狈不堪。故人相见,我忙跟他问候:“刘大哥,别来无恙。”还想问他和英布当年射箭的事,没等我开口,他就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你早早滚下来,老子没遇上你这个灾星会死?青史留名的汉高祖刘邦不就是我啦,老子才是真命天子。我说一个破皮无赖怎么能够一步登天,成为人中之龙呢,原来是盗用了我的名讳。好吧,就算我没那个命,可你在上边吃香喝辣,醉生梦死,享受荣华富贵还不够,非得这么折磨我!”刘亭长边说边双手使劲摇晃我。
“我哪里折磨你了。”搞得我莫名其妙。
“还敢抵赖,每年都下来好几个怨魂,现在都可以凑只军队了,听说这儿有个刘邦,整天追着我喊打喊杀。你到底得罪多少人啊,还有完没完,我造了什么孽,要替你受罪。”刘亭长快失去理智了,大哥忙上来劝解。
“嗖——”一只冷箭从我脸庞拂过,我大吃一惊。
“瞧,你怎么还把英布给招来,他箭可厉害了,老子这几天都快给吓得魂飞魄散了。”刘亭长说完一把把我抱住回头大喊“刘邦——,不,假刘邦——,就是刘季,汉高祖,狗皇帝,你们的仇人,在这呢。”
我定神望去,一个血流满面,凶神恶煞,拿着弓弩的大汉向我跑来,怒吼着:“刘邦,不是要跟我对射吗?今天成全你。”他的背后还有一大帮人拿着兵器跟着,个个面目可憎。
一个由八块缝接成的男人喊着:“刘季——休跑,你我刚结下鸿沟的盟约,就立马翻脸背后偷袭我,无耻至极,拿命来。”而他的身旁那个熟悉而又窈窕婀娜的身影传出动人的声音:“你们两个别再打了。”
“我为你攻城略地,打下大半个江山,到头来你却借妇人之手杀我。”一个肚子插着竹竿披着铠甲的将军冒了出来。
“垓下之战,我从带着大军从梁地赶来助你一臂之力,你却把我剁成肉酱。”一个肉泥的怪物把我吓了一跳。
“刘邦,你诬陷我谋反。”
“我是你逼反了啊。”
这么一大帮人,个个都是要来向我讨命的。我叹了声气,抬头在我走的道路尽头终于看到了一直召唤我的老朋友黑白无常,我没有选择了,还是到他们那里报到吧。
“刘邦,快醒醒——”除了黑白无常,突然还有其他人在喊我,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越来越响。
“快过来,别让他跑了。”刘亭长死死的抱着我不撒手。
还好我大哥揪住刘亭长的衣服,往外一拽,帮我解了围,冲我道:“老三,快跑吧,跟着声音跑。”
我耍起了我最擅长的逃跑功夫,听着那个声音的指引狂跑,也不知是福是祸,但是就算去找黑白无常也是死,何况那里还有一大帮来索命的怪物。我也不知跑了多久,反正头脑渐渐地一片模糊,只有双脚动弹着。
“醒了,醒了,他醒了”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几个白大褂在我眼前晃着,耳朵里还听见陈恭薛的声音:“伤口感染了,在古代就是死,在现代啊,小菜一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