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次,话语建构,也须遵循效率和经济原则。如果既有话语已无力应对环境,借用外来话语反而高效低耗,就必然会大量引进外来话语。这正是中国自近代以来话语方式发生巨大变化,大量使用西方话语的根本原因。严复当年就曾抱怨:“新理踵出,名目纷繁,索之中文,渺不可得。”他翻译《天演论》,就以西方话语,激活了汉语古老词汇。因此,决不能将引进外来话语,归于文化人的一念之差和崇洋媚外,因为人们毕竟对本土话语有着更大亲和性。还应看到,“从西方引入的各种理论资源已经深深融入了中国本土的传统之中,成了中国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形成的‘新传统’的一部分”,也即已成为新的“中国话语”的一部分。以为只有某一古代话语才是“中国话语”,将已“洋为中用”、“中国化”的外来话语排斥在外,是典型的机械论和僵化论。
最后,话语形态与学术影响力并无必然联系。有人认为,我们东方国家之所以“在文艺理论方面噤若寒蝉,在近现代没有一个人创立出什么比较有影响的文艺理论体系……没有一本文艺理论著作传入西方,起了影响,引起轰动”,乃是“中国话语”丢失之过。但实际上,影响力既根于自身原创力,也即提出、解决问题的能力,也受制于接受方的社会需要。而由于包括学术建制、考核机制和评价体系等体制因素制约,我国学术原创性却严重匮乏。连最具国际影响力的改革经济学,也难副人愿。在2008年1月东京召开的“全球化时代的经济差距问题日中共同研究”研讨会上,中国学者答日本学者问,就彰显我国学者缺乏深入具体的“理论历史感”而“难解日本同行心中之惑”国际影响也基于国际需求。中国学术的国际影响,取决于中国经验的国际普遍性。毛泽东的文艺思想,之在第三世界国家影响深广,而在发达国家却影响甚微,道理就在这里。所以,即令想扩大国际影响,也需在以上两方面着力,指责学者“噤若寒蝉”,寄望于“中国话语”形态,实乃南辕北辙。所以,还需追问:你的“中国话语”,是否具有独创性和普遍适用性?
由上可知,中国学术原创力的薄弱,实与传统“话语”丧失、偏重西学无关。百年前,王国维就指出:并无“中学西学偏重之患”,“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动”,“虑二者之不能并立者,真不知世间有学问事者矣”。梁启超更是“断言”:“但使外学之输入者果昌,则其间接之影响,必使吾国学别添活气”。“五四”时期和改革开放以来的国学活跃,不都证明这一“断言”吗?可惜,静安无视中西学术的历史发展,以至难以应对事变,导致自毁。被称为“XXX焦虑”的“失语”说,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无法应对环境变化的意义认同危机,缺乏坚定当代“中国观”的危机。如查尔斯·泰勒所形容的:“他们缺少一种框架或视界,在其中,事物能够获得一种稳定的意义”,而“所有这些可能的意义是不确定的,易变的,或者是未定的”,“这是一种痛苦和恐惧的经验”。而“失语”论者却不明这种“痛苦”的主客观根源,将之归咎于屈服西方话语霸权,从而落入舍本逐末的理论陷阱。
三、走出“话语”崇拜,从语言降到生活
由上可见,无论是《文心雕龙》的理论成就,还是“失语”论的理论失误,都证明理论水准决非由“话语”方式所决定。因为作为运思、言说方式的“话语”,归根结底是民族生活的能动反映。因此,对“话语”文本,必需考察它由之产生的“社会素材”和“从事想象性工作的人”,而“不是对文本进行复杂的、非背景化的(decontextualized)分析”。真要研究社会进步和文论变革,就不应回避社会考察。
从根本上说,只有从释义学上升到认识论和实践论,才能走出“阐释循环”怪圈,破解文本诠释难题。马克思曾指出:“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那时哲学不仅从内部即其内容来说,而且从外部即就其表现来说,都要和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接触并相互作用……变成当代世界的哲学。”恩格斯要求,必须“详细研究各种社会形态存在的条件,然后设法从这些条件中找出相应的政治和法、美学、哲学、宗教等等的观点”。这些论断也完全适用于文论建构和文论研究。不管经由多少中间环节,文论归根结底还是要从社会条件和时代精神中引申出来。研究者的责任,就是考察这些“条件”和“精神”,而非仅作非背景化“话语”分析和拼接。即使是阐释古代文论,也需探究相应社会条件。同时还如张世英先生所说,“解释历史传统的根本要义就在于指向现在,射向当前。”遗憾的是,古文论研究者却往往既缺乏社会条件意识,也缺乏“现在”、“当前”意识。历史已经证明,不立足“当前”,面向“未来”,企图走“依经立义”老路,在古文论基础上建构中国当代文论,是一条行不通的死路。鉴于中国社会转型的时代特点,无论是当代文论建构,还是古文论研究,都呼唤艺术社会学方法。当然,不是经济、艺术直接对应,贴阶级标签的庸俗社会学方法,而是顾及多种中间环节,吸纳各种研究方法的科学社会学方法。
而“失语”说,以及“转化”论,却恰恰是脱离历史、当代条件,“对文本进行复杂的、非背景化的(decontextualized)分析”,把全付精力置于古代、西方文论术语的选择、改造和融会,也即寄希望于话语分析和“话语转换”上,而疏忽了实际生活内容及其未来发展。无论是以古代文论“为母体”、“为基础”构建现代文论,还是融会中西文论范畴,均是以流代源、本末倒置之论;“西学为体”与“中学为体”之争,也是舍本逐末的无根论争。这才是它们共同的致命伤和理论死穴。
《德意志意识形态》指出:“对哲学家们说来,从思想世界降到现实世界是最困难的任务”,“正象哲学家们把思维变成一种独立的力量那样,他们也一定要把语言变成某种独立的特殊王国。从思想世界降到现实世界的问题,变成了从语言降到生活中的问题”。马克思还尖锐指出:“通过传统和教育承受了这些情感和观点的个人,会以为这些情感和观点就是他的行为的真实的动机和出发点。”也有人指出:“学者们极易夸大自己所掌握的文化典籍的意义,并常常将古人的价值观体系误看作民族的行为文化的符号表征。”这些告诫,不值得“失语”论者深思吗?他们是否也“把语言变成某种独立的特殊王国”了呢?文论研究者,由于长期与“话语”打交道,就很容易形成“话语”崇拜。所以,走出“话语”崇拜,认识当代社会,实为当务之急。
然而,认识当代社会,又谈何容易?对此,很多当代学者都曾发出慨叹。钱理群就曾坦言:“我却无法说出我到底‘要’什么,我追求、肯定什么。径直说,我没有属于自己的哲学、历史观,也没有自己的文学观、文学史观。因此,我无法形成,至少是在短时期内无法形成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属于我自己的,稳定的,具有解释力的总体把握与判断,我自己的价值理想就是一片混乱。”殷国明也指出:许多知识分子,突然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好坏过去还有个精神支柱,现在叭叽一下子垮了,又没有新的拐杖可以支撑。”孔庆东在北大校庆110周年答采访者问时提出:“‘北大失精神’背后更隐含着‘中国失精神’,以及‘我们自己失精神’。这是北大之痛,更是中国之痛,也是我们每一个北大人、中国人之痛。”直到2008年初,仍有人在惊呼:“这是一个空前价值真空的时代,当年支持鲁迅的启蒙立场、支持柳青的共产主义信仰、支持路遥的民间价值体系,全部遭到质疑。”可见这种“失精神”,也即“意义”和“价值”迷失,长期以来确为学者乃至国人普遍心态。接着要追问的便是:何以致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