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的当代启示
在世纪之交的十来年中,古文论界最热门的话题,是关于“失语”论以及“古代文论现代转化”的讨论。遗憾的是,至今并未产生具有重大学理推进的原创成果。原因何在呢?也许是因为,讨论并未从当今时代问题和时代精神出发,而是过分看重“话语”相对独立性和理论建构作用。然而,中外文论史却告诉我们,一切杰出的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无不是时代精神的花朵,是作者凭借其人生经验和历史洞察力,把握时代精神,确立并论证独创性审美立场的结果。
拙文拈出的“审美立场”概念,是指文论建构者据其审美实践和世界观而确立的,能体现时代精神和个人独创性的系统审美倾向。它不同于一般的政治立场,却又可能与政治立场有千丝万缕联系。有价值的审美立场,其内容和论证均应具有时代性、前瞻性和独创性。在这方面,千古传颂的《文心雕龙》,能给我们提供光辉榜样和宝贵启示。
因此,拙文拟先行考察《文心雕龙》的审美立场及其论证,继之对学界流行的中国文论“失语”说略作评判,进而探讨当代文论审美立场的确立问题。
一、审美立场的确立、论证是《文心雕龙》的灵魂
清人谭献《复堂日记》谓“文心雕龙乃独照之匠,自成一家。”“独照”、“自成”在何处呢?就在于其审美立场的确立和论证。
这是一种怎样的审美立场呢?《征圣》篇提出了纲领:“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雅丽”范畴及其展开“衔华佩实”,便是贯穿全书的基本审美倾向。把握了它,便抓住了《文心雕龙》的总纲。
全书许多篇章,均与此总纲呼应。如“文能宗经”的“六义”(《宗经》);“阅文情”之“六观”(《知音》);“论士”之“贵器用而兼文采”(《程器》);“酌奇而不失其真,翫华而不坠其实”(《辨骚》);“丽词雅义,符采相胜”(《诠赋》);“义典则弘,文约为美”(《铭箴》);“铭德慕行,文采允集”(《诔碑》);“义吐光芒,辞成廉锷”(《封禅》);“言必贞明,义则弘伟”(《章表》);“断理必纲,攡辞无懦”(《议对》);“理弱者苦贫,辞溺者伤乱”(《神思》);“辞为肤根,志实骨髓”(《体性》);“风清骨峻,篇体光华”(《风骨》);“因利骋节,情采自凝”(《定势》);“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情采》);“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俪辞》);“拟容取心,断辞必敢”(《比兴》);“若依义弃奇,则可与正文字矣”(《练字》);“或义华而声悴,或理拙而文泽”(《总术》),等等,无不体现其审美立场。《论说》云:“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雅丽”文学观,就是《文心雕龙》的“一理”。显然,“雅丽”文学观,较之传统儒家“文质”文学观,对文学内容与形式,作了更为切近文学本质的规定。
马克思曾高度评价巴尔扎克“对现实关系具有深刻理解”[1]。这一评价标准,对文论家也完全适用。刘勰虽长期潜身寺院,苦读群籍,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两耳不闻窗外事,而是有着执着的现实关怀。拙作《手中雕龙心驰军国》[2]已指出,《文心雕龙》实有干禄参政意图。而其时支持寒门军功地主“军国”政权,也有助抑制士族集团消极性。刘勰虽不懂阶级分析,但其地位与身世,却使他真切感受到士族特权的压迫。鲁迅曾评刘勰“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语曰:“东方恶习,尽此数言。”[3]刘勰竟能在文论专著中数语点明“东方恶习”,也堪称意外贡献。由此似可推知,尊重历史真实的刘勰,似乎猜测到了不良文风与士族腐败的联系。这就赋予《文心雕龙》某些现实主义品格。因此,《文心雕龙》看似“依经立义”,实质上却是应对时代问题。
众所周知,其时守旧派与新变派各走极端,互相攻忤,一时准的无依。刘勰的审美立场则从理论上化解了这一矛盾。还应看到,刘勰也并非对两种倾向作一般的折衷调和,而是针对文坛主流风尚,着重批判“言贵浮诡,饰羽尚画”(《序志》)的不良倾向,同时又充分肯定了南朝文采风流。当然,由于历史条件限制,刘勰的审美理想当时还孤掌难鳴,难以普遍化;直到唐初,陈子昂倡导“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的文风,才逐步蔚为风气。以此而论,勰之审美立场,实乃走在时代前列,具有超前性质。当时文坛,“文章且需放荡”(萧纲《诫当阳公大心书》)乃是由权势者主导的文坛主流,刘勰力主“矫讹翻浅”,也体现出不畏权势的“文徳”和理论勇气。
当然,作为以“按辔文雅之场,环络藻绘之府”(《序志》)为己任的文论专著,《文心雕龙》不可能也无须单单围绕一种文学观点展开论证,其中也包含了刘勰关于鉴赏和写作的大量甘苦之谈,有些属于纯技术性探讨。但又正因这一审美立场的贯穿,才使它并未流入枝节零碎的品评,如许多诗话、文话那样。这就使它既大气磅礴,又血肉丰满。
克罗齐认为:“知识有两种形式:不是直觉的就是逻辑的。”[4]而中国哲学却往往“不注重逻辑的论证。”[5]。在现代知识谱系看来,所谓“理论”,乃是“揭示几个简单知识变量之间的因果关系”,而“变量之间因果关系的建立要赖于严格的逻辑推理”,“科学和随笔、理论和观点的差异就在于科学与理论要求严谨的内在逻辑”[6]。中国古代文论,就存在大量“随笔”和“观点”,缺少“严谨的内在逻辑”。而《文心雕龙》超出同类论著的突出特色,就在于能将“直觉”与“逻辑”有机结合。其论证方法,除了极富经验性、历史感和时代感外,论证的严密和逻辑自洽也空前绝后。其基本论证方法,是“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时序》)的历史发生学方法。而《原道》“夫岂外饰,盖自然尔”命题,则又为文采的“去甚去泰”奠定了本体论根基。虽然“自然”思想在儒学中并不占重要地位,但刘勰却与时俱进,将道家、玄学“自然”观嫁接到儒学之“道”中,与“征圣”、“宗经”联成一体,以矫正浮靡文风。表面上,“雅丽”是以“圣人”为师,而实际论证中,却是以“风清骨峻”的建安文学作为切近典范。而“变则其久,通则不乏”(《通变》),和“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序志》)等方法,又使他在传统与变革之间保持了必要张力,避免了“徒锐偏解”的片面性。从叙述方式看,先总论“文之枢纽”,而后“论文叙笔”,再论创作、风格、鉴赏等原则,从宏观到微观,由具体到抽象,结尾“长怀序志,以驭群篇”,既纲举目张,有效完成了论证,也符合读者阅读习惯。试问在中国文论史上,可曾有人达到这种方法水平?在清代文论中,较成系统者也只有叶夑《原诗》。但无论是审美立场的贯通,还是论证的严密,均无法与《文心雕龙》相比,其“在我之四”与“在物之三”实有割裂之嫌。
还应指出,刘勰这种高度论证水准,又恰恰是在佛教外来“话语”刺激下,“参通晋胡”(释慧远《三法度经序》)而实现的。佛经及译序中逐如“静寻所由,以存其本”,“圣人依方设训”、“依经立本”(释慧远《大智论钞序》),“文质兼唯圣有之”(佚名《首楞严经后记》),“依实去华,务存其本”(释慧远《三法度经序》),“穷览经典,钩深致远”,“条贯既叙,文理会通”(《出三藏记集·道安传》),“可谓折中,有天然之语趣”(赞宁《宋高僧传》卷三)等运思、言说方式,在《文心雕龙》中,均得到创造性运用。而勰师僧祐《出三藏记集》之“沿波讨源”(《集序》)方法,更为刘勰直接继承。然而,这都已变成了“中国话语”。有人曾经指出:“佛教文化对中国的影响,却是那样地深入骨髓,彻人心脾,以至于我们几乎很难避开外来的佛教文化,提炼出真正的‘国粹’来。”[7]赵朴初先生则说:“如果我们要完全撇开佛教文化的话,恐怕连话也说不周全了。”[8]可见,外来“话语”与本土“话语”不见得截然对立。
刘勰“雅丽”进步文学观的确立,大约得力于以下几个因素:一是与其身世有关,他在士族地主日渐腐朽的历史条件下,比较自觉地站在了庶族地主立场;二是与此相联系,锐敏觉察到以士族文学为代表的浮靡文风的危害性,并给予有力批判;三是凭借历史发展眼光,在抨击浮靡文风的同时,充分肯定了魏晋以来的文采风流;四是具有广阔的知识视野,吸收、消化、融会儒、道、释和先秦诸子,以及《诗》、骚、汉赋、建安文学的优良传统;五是他本人有丰富的写作经验与实感,在理论与实践之间并无隔膜。总之,是以其自身优秀素质,呼应了那个复杂多变的动荡时代,把握了时代进步潮流,从而绽放出光鲜的文论之花。
当然,刘勰审美立场也存在若干缺陷。刘勰的时代本是个动荡、苦难时代。但由于长期的寺院书斋生活,使他对之缺乏感同身受的切己体验,故而对反映这些内容的文学,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文论传统呼应不够,从而削弱了其文论的现实主义深度。鉴于儒学在当时意识形态中的的权威地位,刘勰以儒家思想作支撑,提出“雅丽”基本文学观,以有力抵制两种极端倾向,完全可以理解。但这种长期左右中国文坛的“政治正确”、“以XX为指导”模式,毕竟常常扭曲历史和经典,冲淡了进步文论的真理性。“还宗经诰”的思路,显然使刘勰的历史主义大打折扣。这些缺陷,自然也与时代条件和作家自身素养相关。
二、“失语”说的理论误区
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失语”说就成为文论界一大热点,甚至有人誉其为“接触到当前文学理论界的要害”[9]。是否真的如此呢?由于它涉及中西、古今关系等广泛领域,并关乎文论事业的历史评价和发展方向,因而有必要予以认真检讨。限于篇幅,这里只能简述笔者管见。
“失语”论者对“失语”的界定虽有若干变化,但基本是指丧失传统运思、言说方式。矫正的方案,则是借助古文论的“现代转换”,重建中国话语。“失语”论对学界传统继承薄弱,过分依赖西方话语,原创性欠缺等等的批评,有一定合理性;称“在近现代没有创建出什么有影响的文艺理论体系”,也基本属实;这种焦虑心情,文论界人士也能够理解。
但“失语”说的提出,似乎不是如《文心雕龙》那样,对时代审美矛盾作出回应,也不是学科自身矛盾发展的自然结果。从提出者身份及其议论看,提升国家软实力、文化力的意识形态激励,民族主义思潮和复古热的鼓动,力求尽快获得与经济、政治、军事大国地位相应文化大国地位的急迫心情,涉外学者在国际学术交往中难得与国外同行平起平坐的压抑感等等,似乎才是“失语”说提出的主要推动力。“失语”说首先由比较文学学者或与国际学术界交往密切的人士提出、传播,就决非偶然。但学术发展毕竟有自身规律,民族尊严感与爱国心,也不能取代学术求真本性,否则就会事与愿违。
鄙意以为,“失语”说的最大失误,就是脱离具体时代条件和现实针对性,无限夸大了“话语”方式的作用。在这一根本局限之下,还存在如下理论盲点。
首先,恐怕并不存在一个整全、单一的中国传统运思、言说方式。早在战国时代,《韩非子·显学》就指出:“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可见,古代社会就早已是多种“话语体系”并存,而不存在统一的“中国话语”。“失语”论代表人物在新近论文中,一再标举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庄子》“得鱼忘筌”、“得兔忘蹄”、“得意忘言”,禅宗“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一类运思方式,和“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中国文学,以及“妙悟”、“兴趣”、“比兴”、“神韵”、“意境”等古代文论范畴;认为强调意义不可言说性,始终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潜在的、深层的学术规则(着重号为引者所加)。这实在是过于武断了。其实,这种运思方式,不仅与与布衣百姓无关,而且也并不为许多士人所接受。在“不可言说性”运思之外,尚有荀子“贵其有辨合、有符验”,“起而可设,张而可施行”(《荀子·性恶》)的“符验”思维;有韩非“揆之以地,谋之以天,验之以物,参之以人”(《韩非子·八经》)的“四徵”思唯;有王充“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论衡·薄葬》)的“效验”思维。王充还直接批评过道家“不引事物以验其言行”(《论衡·自然》)的玄虚运思方式。此后,还有针锋相对的“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此犹声发响应,形存影附,不得相与为二”(欧阳建《言尽意论》)的“言尽意论”。这难道不都是传统运思方式、“中国话语”吗?在这一运思之下,在文学创作中,也并非都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也还有“述情切事为快,不尽含蓄”(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作决绝语而妙”(贺裳《皱水轩词筌》)者。在文论中,也不仅有“兴趣”、“神韵”说,也还有“诗言志”、“文以载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和“攡文必在纬军国”诸论。可见,即使在古代,无论是一般思维,还是文论运思,都是多“范型”、多“话语”的。因此,我们必须追问:是谁的中国思维?是哪一种中国运思?
其次,作为民族生存方式的传统,是无法全部割断和“丢失”的。正如麦金太尔所论:“除了从某一个特殊的传统中所进行的对话、合作”之外,“没有其他的方法来从事构筑、详尽地阐释”。以此而论,我们不认为中国文论“失语”,现代中国只是处于不断寻找新“话语”的途中;现代文论也一直处在融会中西文论话语的过程中,而并非由“失语”论者首倡才出现“另一次转折”。近闻论者又发“中国文论研究‘学科史’变成‘学科死’”惊人之论,一笔抹杀近代以来文论研究成绩。凡此均是将传统与现代截然割裂所至。其实,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常常很难划出一条非此即彼的界限,你就很难说《人间词话》是传统型还是现代型。钱锺书和宗白华的文论,也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但钱锺书长篇巨制《管锥编》,恐怕就很难说是“不可言说性”学术规则的表现,其论证之细密,显然有西方逻辑分析特长之烙印。毛泽东提倡马克思主义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也体现出中西话语融会意向。但钱锺书的运思方式,与毛泽东的运思方式又相距何远啊!可见继承传统“话语”,也是“取舍相反不同”,多“范型”的。所以,又须追问:你想继承弘扬哪一类中国话语?
再次,任何传统运思、言说方式,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因为它们无不是应对环境的产物,必然随环境变化而改变。确如威尔士年鉴作者托马斯·琼斯所说,任何语言都有“初创”、“完善”、“扩散”、“坚实”,以及“老年、衰落和灭亡”的演变过程。作为理智产物的理论范畴尤其如此。马克思精辟指出:“这些观念、笵畴也同它们所表现的关系一样,不是永恒的。它们是历史的暂时的产物。”恩格斯也指出:“每一时代的理论思维,从而我们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在不同的时代具有非常不同的形式,并因而具有非常不同的内容。”在此意义上,也可以说“现代性的历史就是社会存在与其文化之间紧张的历史”。我服膺朱维铮先生的一个观点:“通观中国历史,没有什么‘一以贯之’的传统。”同样,也并无一种固定不变的“中国话语”。比如“意在言外”运思方式,显然就奠基于经验农业,更适于表达经验感悟,写诗抒情,是一种部分文人钟情的诗性思维。《文心雕龙》的运思、言说方式,就不属此类,起码它是“言尽意”和“不尽意”论的统一。在科技高度发达,追求精密化、形式化和标准化,叙事文艺成为主潮的现时代,其适用性更是大受限制。尤其是理论思维追求清晰度,更不宜以“意在言外”方式对待。请问:“失语”说的运思、言说方式,难道是“意在言外”的吗?所以,即使是应对传统话语,也需追问:是何时、何地、何人、何文,何弃何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