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终年难见太阳,但没有大雪飘落的天空还是能轻易分辨时刻。从交战伊始到现在,已近午时。
南默重伤的右腿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躯,猛地地单膝跪倒在鲜血横流的雪地里。若无援兵,今日恐怕要死在这里。
残存的青蛇族霜狼骑兵在广阔的雪原上灵活地游走,利用速度上的优势牵制着苍龙族的黑甲战士。
终于,在天空开始飘落雪花之时,大地隐隐震动起来。每个人耳畔都听见了低微的战马嘶鸣声,似乎有一支庞大的军队正朝这里赶来。苍龙族的黑甲军也停止了行动,似乎都很清楚来的是敌是友。仅存的十余个修蓝家族护卫背靠背围成一团,得以喘息片刻。
雪原上的战士没有等待太久。大地的震颤愈发强烈,不同的脸色悄然浮现在两方将士脸上:苍龙愉悦而得意,青蛇失望而担忧。很快,第一匹战马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马上的骑士头戴覆面牛角盔,全身淡金色钢甲,手持粗长的骑枪,坐下战马亦披着淡金色板甲。
金牛族的重骑兵到了。
雪原上所有人此时都明白了这个事实。而苍龙金牛两长老,本就沆瀣一气,他们的到来对于青蛇狼骑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一骑,两骑,三骑,整齐的金牛重骑迅速地集合在战场之上,很快在远处列好了方阵。青蛇族的霜狼一只接着一只嚎叫起来,声音中固然带着威慑,但也隐隐透露着不安。若是完整的一支霜狼部队,自然有信心击溃这支笨拙的骑兵;可在苍龙黑甲军的打击下,人心开始动摇了起来,迟迟没有人敢先发动攻击。
“冲锋!”领头的那名金牛重骑统领单手高举手中笨重的骑枪,朝身后排列如金鳞般的骑士厉声呼道。他一马当先,率先朝苍龙族的黑甲军冲了过来;于是整个铁骑快速散成一排排极长的冲击阵型,带着震天动地的威势,向着黑甲军奔了过来。
起初苍龙族阵中还有人陷入不解与迷惑之中,但当金牛重骑的骑枪折射着耀眼的天光,枪锋直指自己,所有黑甲士兵都明白了过来:这不是友军!
为时晚矣。第一柄骑枪夹带着凛冽的劲风刺穿了黑甲军的大黑盾墙,强烈的冲击将首当其冲的几名士兵被撞飞了出去。接着,第二柄,第三柄,第四柄……苍龙族的盾阵如同龟甲,被人彻底地踏裂开来,暴露出柔弱的肉体。重骑兵以无法阻挡的力量,短短瞬间将黑甲军大阵冲杀得七零八落。苍龙族形势急转直下,在场的青蛇族霜狼骑兵与幸存的修蓝家族护卫此时再不济也看出了端倪,反击的时刻到来了:
狼嚎声此起彼伏,雪原上星星点点的绿芒大盛,终于到了猎手进食的信号!
“明枭,还不速速保护大族长?”苍龙长老负手立于高台之上,神态轻松,朝纷乱的校场上那名快如鬼魅的黑影喊道。但他没注意,大腹便便的金牛长老虚弱地站在他身后,仿佛大病了一场。
“苍龙!”修蓝深邃的双眸中似乎要喷出火焰,他抬头盯着不远处台上的苍龙,挥刀喝道,“你今日率族人造反,证据确凿,可知后果么?”
伏在对面的黑影不等修蓝将最后一个字说完,便凌厉袭来,修蓝闪避不及,左臂上中了一剑,顿时鲜血的暗红色在天蓝色的外套上迅速扩散开来。
“可恶!”修蓝咬了咬牙,目光再也不敢转移到其他地方。
黑影一击得手,接着诡异地消失在空气中。修蓝屏息凝神,紧张地留意着四周的动态。一道白芒毫无征兆地自雪地下刺了出来,修蓝心中狂跳,反应过来时往身侧一滚,却仍来不及,“刺啦”一声,锦袍的下摆连着裤子内侧裂开一道大口子,空气中弥漫出一团血雾。黑影破土而出,挨着修蓝的胸口掠向高空。
修蓝踉跄几步,几乎倒地;苍龙却皱了皱眉。
“修蓝!”青原在不远处与叛军厮杀在一起,余光所至,见到好友受伤,便弃了对手,急忙奔了过来扶住修蓝。叛军便一齐朝这里涌了过来。
“我堂堂阿遮罗之后,怎能就这样死在这里!”修蓝胸口剧烈地起伏,一把推开青原,猛地将肩头华丽却笨重的披风扯落,横刀朝叛军中杀去。金戈相交,火星四溅。
黑影跃入高空,未见下坠之势,竟越飞越高,忽然又消失不见。苍龙默默抬头目睹了这一切,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他回头望了望金牛,却见这平日嬉皮笑脸的胖子此时神色怪异,心下更是惴惴。
正此时,他望见了远处奔来了黑色身影。吞了吞口中的唾沫,他深呼了一口气;却在一口气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黑甲士兵们不是在疾行,而是在逃窜。
很快,后面追逐的身影出现了,那是空白画卷里星星点点的幽幽鬼火;紧随其后的,是白浪上整齐疾驰的金鳞。苍龙眸中闪过一丝恼怒,转身一把揪住了金牛长老的衣领,却又赫然意识到金牛那怪异神色后的含义,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双手。
“我们……”金牛艰难地吐着字,用他那肥胖的手掌摸了摸脸上滑落的冷汗,“我们从一开始就已经被他看穿了啊……”他语气中渐渐带上了哭腔。
“你为何不早说!”苍龙眉头蹙了起来,猛地一巴掌扇在金牛的脸上,清脆有声。他怒骂道,“‘他’又是谁?”。
就在金牛长老将要吐字的下一个瞬间,背后的空气扭曲了起来,黑影骤然现身。一颗巨大肥硕的头颅飞上了飘雪的天空,同时盛开出一朵绚丽的血莲。
苍龙二话不说,纵身跃下高台,朝校场外逃去。他似乎想通了一切。黑色闪电如影随形,几乎黏在了他的头顶;
霜狼与金牛重骑如洪流般涌入,盯上了一个又一个黑衣或黑甲;
修蓝振臂一呼,残存的仪仗护卫们终于团结在他的周围,随同他扑向那些惶恐的敌人;
暗青色的苍穹终于藏不住纷乱繁多的鹅毛大雪,一齐落下了凡间白土。
叛乱发于清晨,止于午时。罪魁苍龙被剥下了部族长老的黑色长袍,五花大绑地跪倒在众人面前。他的面前只有两个选择,其中一个是接受审判,被当场绞死。
修蓝换了一套银红色外套,双手执着相传为白帝所用的巨剑,岿然而立如同神明,大声宣判着苍龙的死刑。
“我要求去极寒之地。”苍龙灰白杂乱的头发披散在脸的两侧,脸上的皱纹剧烈地颤抖着,发狂地笑了起来,“哈哈,只要我曾任长老之位,你们便奈何不了我!”
“你……”修蓝皱了皱眉,高声道,“好。你的要求将被满足,只是在那里恐怕你会更加生不如死。”说着,修蓝微微躬身,轻轻地对面前跪倒的苍龙道:“我曾去过那儿的边缘地带,这一辈子不会再想去第二次了。”
随着苍龙被押解着的身影渐行渐远,此时此刻,唯有一件事萦绕在修蓝的心头:登上白帝峰。三百年前,他的祖先统一獍族诸部,亲自在前人不可登攀的白帝峰上开出了九千八百二十一阶;三百年后,后辈欲平息内乱、团结诸部,再次登上白帝峰顶,这将是一个轮回。
风雪愈来愈大,尽管蒙受阿遮罗之恩,登峰者能足踏在了坚固的石阶上,陡峭的山路依旧难行。修蓝顶着漫天风雪,走在了最前面;青原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目光停留在修蓝受伤的小腿上;青蛇长老亦步亦趋地追随着青原;接着便是剩余的十位或年轻力壮、或年迈持重的长老;数百人的护卫队则跟在了长老的后面。
寒风凛冽,天空中彤云密布。大雪在长空中肆意纷飞,几乎遮住眼帘,似乎半空中有一条玉龙在卷动这漫天的鹅毛。很快,众人的肩头都已发白,落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花。修蓝的双颊冻得通红,粗重地喘息着,呼出一道道白雾,艰难地踏上一阶又一阶石阶。山势陡峭,可每一块石阶总是能完美地深深嵌进山体,越往上走一步,修蓝对自己这位老祖宗的敬畏之情便加深了一分。没有人知晓阿遮罗是如何率领他的八十八名死士在短短的三十三日里开凿出这样稳固的道路的,就像没有人知晓极寒之地埋藏的秘密一样。
石阶有些盘旋在白帝峰的山腰,有些往下回落,都尽量降低了攀登者的生命风险,但路程也远比想象中长上了许多。待修蓝一众远远望见山崖前那块几乎被风雪侵蚀的石碑时,远远听见山脚下的银老城钟声响了三响。
“天风止息,大雪茫茫。”修蓝用衣角拭掉石碑上厚厚的积雪,依稀地辨认出碑文上用古獍文字写着的这句话。他微微思忖了片刻,仍想不明白其中含义。众人依次看过了碑文后,众说纷纭,有说是密语的,有说是字谜的,有的则认为并无深意,终究没有达成一致。在碑前休息了一小会儿后,众人重新上路。
越往高处,呼吸便越困难起来。修蓝已解下了披风与外衣交给随从,只穿着一件不甚保暖的湖蓝色单衣,见脖颈裸露出不断冒出热气来。青原亦脱了外套,边走着边与修蓝攀谈起来。不时,众人又见到了一块破损积雪的石碑孤寂地竖立在风雪乱舞的崖间。这块碑上的文字清晰了些,但却残缺了前半部分文字,只看到后面“见玉龙斗”四个字。自然也无人能解开石碑真意。众人再次稍作休整后上路。
复行许久,此时俯身下望,纵然透过重重风雪的阻隔,也早已看不清峰脚下的银老城模样,依稀可见一个大致的轮廓。然而抬头再望了望峰顶终于不过百米。众人在修蓝的带领下不由加快了步伐,却惊奇地在雪地上发现了动物的脚印。再往上走了一会儿,转过一块陡峭的峰坡,又见到了第三块孤立风雪中的石碑。碑上刻着八个恣意挥洒的字:“相忘自然,物我由心。”此时见了这石碑文字,青原却第一个开了腔。
“这是云罗古籍《游心》中的一句话。”青原扯了扯衣襟,试图将体表的热量散开。他笑了笑,接着说道:“我前些年随父亲游历云罗,看过不少书籍,这本《游心》便是云罗修行一脉——‘游心派’的经典,而这句话阐述的便是‘乘物以游心’。难道之前我们所看的石碑都说的是这个么?”
修蓝听了青原的话,眨了眨眼睛,朝青原开口笑了笑,道:“此时不是解谜的时候,先做正事为好。”话毕,他朝众人招了招手,示意继续往上。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修蓝终于第一个登上了白帝峰巅。峰巅并没有想象中的狭窄,留出了一块可供十余人站立的位置;而正中心,一尊与真人一般大小的石像静静地矗立着,头顶与肩头已堆满了积雪,那是獍族英雄与大族长阿遮罗的雕塑。石像身材并不高,比起修蓝要矮上半截,但却隐隐给人一种巍峨之感。修蓝面对面站在石像前,心底莫名生出一阵敬畏,竟不由自主地单膝跪了下来。众人于是都依次跪倒在厚厚的积雪之中。
“獍族最伟大的大族长、白帝化身、北疆的守护神、银老城永恒之主、缔造者以及我最敬重的先祖——阿遮罗大人,请你保佑你的子孙与臣民吧。”修罗闭着眼,话语便源源不断地从心底涌出来,“我们不再屈从风雪,不再卑于尘土,不再是一盘散沙,不再惧怕敌人的挑衅,不再甘于被命运奴役;我们渴望着蓝天白云,希冀着四季变化,祈求着上苍的雨露与艳阳,憧憬着大雪以外的大好河山。我们希望生活变得更好。所以,獍族的子民再次祈祷,恳求你的庇护。”
声音清朗而高亢,在峰巅传播开来,又被风雪带上了高高的苍穹。于是,风雪渐渐地消止了下来,天边出现了一道百年难遇的七彩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