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云正在给她那脑瘫的儿子喂饭,这孩子六七岁了,从一出生就没站起来过,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也不会哭也不会说话,两只眼睛大而无神的盯着某个地方。
孩子刚出生时,是个大胖小子,可把她丈夫高兴坏了。随着孩子越长越大,两口子觉得这孩子不对劲:整日不哭也不闹,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起来,到处求医问药,一点也不见好。
慢慢的,两口子也灰心了。人家建议他们扔掉算了,一辈子也是个累赘。可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是一条命啊,怎么忍心扔掉呢?就当小猫小狗养着吧。
但他可比小猫小狗难侍候多了,拉屎撒尿,吃呀喝啊,洗洗涮涮,虽然睡在那里不动,个儿长得够高,体重也够大。可见,种种辛劳是常人不可以体会的。
正喂饭呢,小孩下面又拉屎了,放下饭碗又换尿布又擦屎,那边,四岁的女儿又在门槛上绊跌倒了哇哇大哭,旁边床上还有一个两岁左右的女儿睡觉。张小云骂道:“你个倒了头的!给我爬起来,就会磨合我。”
小女孩只顾哭个不停,她放下手里的沾满屎的尿布,气冲冲的快步走过来,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拎起来,啪啪两巴掌打在脸上。
何明亮正好走进来,看见她打孩子,就说:“嫂子,你看你,怎么又拿孩子撒气?”说着,把女孩拉过来,哄她说:”毛妮不哭,自己去玩,你妈还得给哥哥喂饭呢。”接着问银珠哥哪去了,小云说去邻家收粮食去了,让他先坐会儿,自己找人去叫他。
一会儿银珠回来了,他一身脏乎乎的,咧着大嘴笑呵呵的招呼何明亮说:我就说收够一车给你上城送去呢,你咋还来了?”何明亮说:”有点事,顺便过来看看。”
银珠让何明亮坐下,给他倒了一碗凉开水,两人闲聊几句。不知怎么说起了谁谁怎么了不起,谁谁如何有本事,这时张小云一边侍弄儿子,一边接说:”我有个邻居,比我还小点,小学初中都是同学,又是左右邻居,从小一起玩大的。她爸死的早,好像是我们上初一的时候吧,我想想,对了,就是总理逝世后不久,她爸爸就死了。她妈一个人领她姐弟几个,真是不容易。她就是聪明得很,有志气,考上大学了,上了四年,今年毕业。”
银珠这时笑着说:”对对,她有时候放假走俺这儿,我还骑车送她回去几次呢。寒门出高士,不是老话说的吗?”又对张小云说:”那时候你刚初中毕业,她们几个小伙伴还反对你跟我结婚呢。”张小云笑了说:“那还不是为我好吗。”
银珠说:“不就是吗,我也没记恨人家啊。”
何明亮若有所思的说:”这样的家庭,出个大学生,那确实不容易!就不知道能不能分配个好工作!要是分不到好工作,又分到农村,那不是白上了一场大学吗?现在大学生分配工作也要靠人事关系的,有人有势的,就分到好的单位,没人没势的老瞎趴,哼!等着吧,随便给你分到哪个偏远的旮旯里去,再不然给你弄到乡里当个老师。”
银珠问:”那怎么办?她家哪有啥人势啊?也根本不认识当官的啊,孤儿寡母的。对了,你在城里认识的人多,有没有格劲的人?帮他找一找,以后还能忘了你吗?”
何明亮这时有些骄傲的说:“她要真相信我,那还算她找对人了!我舅舅是地委行署计划委员会主任,简称计委主任!直接管着县计委,所有的大学生分配工作,都得经过计委,飞也飞不过计委!”
***
张红从县城坐车到镇上,下了车,镇上离家还有十多里路,她带着两个从学校里带回来的行李,实在不好走,想到小云家先把行李放在她家,自己徒步也好回去。
张红和小云娘家既是邻居,又是小学和初中同学,她记得小时候,每当月明的夜晚,同村的小伙伴们就会在房前的空地上玩游戏,像什么老狼抓小羊,藏老猫,丢沙包,就是十几个孩子排成一排,坐在地下,一个大一点的小孩用一根细长的树枝做成的棍子,挨个敲击每个小朋友的脚,嘴里念念有词:……下面的词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是一套词说完,敲到谁那儿谁就站起来唱支歌类似于现在的击鼓传花。每当丢沙包丢到她后面她不知道或者故意装作不知道,她就高兴的站起来唱那首不知何时流传下来的歌谣:
巴根秧子——起呀么起苔子,起苔子,
俺给张家,俺给那张家呀领孩子。
张家嫌俺领得慢,俺给那张家呀烧稀饭。
张家嫌俺烧得稀,俺给那张家呀捞稠的。
张家嫌俺捞的稠,俺给那张家呀放大牛。
张家嫌俺放的大,俺跟那张家呀吵一架!
童稚的声音,套用当时当地流行的泗州戏的曲调,婉转抑扬,张红幼小的心里泛起淡淡的忧伤和惆怅:张家是谁?太不讲理了!为什么干什么他都不满意呢?不过那人最后还是忍不了反抗了。
但是跟张家吵架以后呢?上哪儿去了呢?想到最后突然想到,这张家是不是自己家啊?她父亲是退伍军人,现在又是大队干部。想到这里心里很惶恐。
那天晚上回家后,她跟父母说,(那时,父亲身体还行,还没有犯病)说自己不想姓张了,父亲说:”姓张怎么了,祖祖辈辈都姓张,还能乱改,姓张怎么了?”
“姓张的坏!不讲理欺负人,人家给他家干啥他都说不好。”
母亲正在微黄的煤油灯下纳鞋底,扭头说:”这是哪下来的话?”
她便把那首巴根秧子起苔子的歌谣唱给他们听。父母听了笑得岔了气。父亲解释说,讲的是以前地主家,使唤仆人,对仆人不好,现在没有了,地主都打到了,没有这样欺负人的事了。张红听了,有些释然。
过了不久,正在邻居们在门口的饭场上吃饭,来了一对盲人夫妇,男的拉二胡,脚下踩着脚踏板,女的唱着那首《巴根秧子起苔子》的歌,哀婉悠扬的歌声回荡在半空。小小的张红听得泪流下来。
这时父亲走过来,说:”同志,,别唱这封建时代的歌了,唱个红灯记什么的吧。”
等那盲人夫妇走的时候,她给了他们二分钱,这钱她攒了好久,货郎担来了,她都没舍得买那盼望已久的红头绳。
张红也想在丢沙包的时候装作不知道被罚唱歌,但偶尔有个机会丢到她身后,她总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还是在被逮到之前的最后时刻起身拿了沙包跑起来,她没有胆量在众人面前唱。
小云初中毕业就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二道贩子,况且长得也不好看。一个小伙伴,叫翠平的,她爸爸是吃商品粮的干部,她比较大胆,说:”叫什么银珠?还不如叫宝豆子呢。”(因为他脸上长满了红红的痘痘,就像癞蛤蟆皮。)带头给她出主意让她逃婚。
可是家里做主,小云也没办法。她家里姊妹多,父母都是老实的农民,还有一个六七十岁的奶奶。经常交不起学费,况且她父母认为一个丫头子,上那么多的学有啥用?还不如老早嫁人划算。
好在结婚以后,虽然穷点儿,银珠靠着在镇上,戳戳倒倒的,收点粮食,收点破烂,倒换一些钱,对小云也不错,大儿子的病没指望看好了,就是给口饭吃吧,又生了两个女儿,他希望小云现在肚里怀的能是个儿子,计划生育紧得很,再生就是四胎了,不定得罚多少钱呢,好在现在还不显怀,等抓计划生育的来了就得想办法躲起来。
张红拖着两个大包,来到离车站不远的张小云家,两人忙让坐,银珠笑说:”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说你呢。”
张红从一进门就看到他们家有个男客人在,从她进来就一边吸烟一边冷眼地打量她。她疑惑不解的微笑问:”说我什么?”
小云给张红介绍说:”这就是何明亮,给你说过的以前。是银珠生意上的朋友。”又对那个叫何明亮的男人说,这就是刚才说的张红。
何明亮故作高深的吐出一口烟,点了点头。张红看了那人,三十出头的年龄,瘦长脸,皮肤微黑,稍稍有些驼背,虽然坐着,也能看出此人个子不矮。
何明亮慢慢地吸了一口烟,看着房梁上的一个燕子窝,窝下吊着一个高粱穗干编的旧馍筐子,是以前用来盛馍的,吊在燕子窝下面接粪便用,然后悠悠地吐出一缕青烟来。
然后他像个主考官似的,问张红说:“我问你,分配工作是那个部门管的?”
张红有些不情愿理他,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一般院校的毕业生,派遣证都发到计委,师范院校的发到教委,分配时由计委牵头,几个部门共管。”
好像是考生出乎意料的答对了,何明亮哈哈笑了两声,对小云夫妇得意地说:“看看!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我早就跟你们俩说过,大学生分配归计委管,你们还不信,这回信了吧?我说的可有错?”他喜形于色沾沾自喜地说。
银珠和小云也笑说:谁不信唻?俺又不懂。”
何明亮又煞有介事地加重语气说:“每一年大学生都是先分到计委,再由计委向下分,有人事有关系的,可能分到县委和各大机关,公检法工商税务各大局,没有人事没有关系的,就等人家随便分吧,也许你运气好,捡个漏能分个好单位,别的就听天由命吧。”
他停顿一下,把剩下的烟头很吸了一口,然后向门外扔去。换了一种柔和的语气说:“我就同情这样的人,家庭这么困难,还能上到大学毕业,真不容易!到最后分不着好工作,想想可寒心?”
“你没看现在的社会吗,有权势的子女再没本事也有好单位好工作,没钱没势的,活该老瞎趴。随便给你分个单位就不错了。像你这样的,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摸不着门!“
张红有些看不起他,心想,就会吹。
何明亮又问她:“你有没有想好到什么单位?”
张红有些不愿理他,说还没有。
何明亮说:“我在粮食局工作,你问问别人,粮食局可是热门单位?多少人挤破头想挤进去,不外跟你说,我跟他们两个关系不错,如果你能相信我,我可以带你找一个人,保证你想到什么单位就到什么单位!“
张红微笑一下,对他的话并不在意,即使真如他说的那么神通广大,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会真的帮你?对于他的话,她不过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罢了。
但她还是心动了一下:自己的专业跟粮食局也还对口,以前她对自己想到什么单位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想法政府机关什么的,也没有想过,就想能留在城里,不管什么单位,都是国家的单位,脑子里也没有机关事业还是企业的观念。
如果能进粮食局,能留在局里,也很理想,毕竟专业对口。但他真有这个能耐吗?张红很怀疑。对他的话并不当真。
何明亮说自己还有事,就走了,让银珠把收的粮食送到城里他的收购点去。他在粮食局下属的议价公司工作。
他走后,银珠说:“何明亮是我生意上的朋友,经常打交道,他说他舅舅在地区计委当主任,全地区的大学生分配都能管着。反正不管真假,要不找他试试,先也不要花什么钱,不见兔子不撒鹰,真办成了再说。你不如跟他到地区去一趟问问,不就花点路费吗?你要有别的门路那就算了。”
张红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