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瑶总是知道很多事情，她经常讲给我听。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说这个世界上让人感到害怕的不是已经死去的人而是正在活着的人，不是已经过去的事，而是还未发生的事。我也同样不明白她所说的，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误入歧途，都不自知地离自己的初衷越来越远。不明白她为什么说变故总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盘根错节，节外生枝。静瑶，她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总是目光深邃表情凝重。
王进来的时候，我正站在玉嫣宫的窗子前看阳光流过水面，在水面浓艳的波光中我再次想起仲杞。仲杞的目光闪烁在流动的阳光之中，然后我落下泪来。不及拭去，王来到我的身边，他问我，“湄姝，你依然不快乐吗。”我低下头，任泪水流下。
然后我抬起头来看着王，我说：“王，我给你讲一段故事好不好。”我看见王点头，然后我说在我的家乡在褒城，有一条河穿城而过，名叫碧水河。
王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眉毛，他的眼中无限哀伤，“湄姝，我很遗憾，我不是第一个走进你视线的那个人，但是湄姝，我一定是最宠爱你的那个人。不能生为一个褒城男子，是我至深的遗憾。”
“王，您也想做一个褒城的儿女吗？”
“是啊，如果是那样，我就可以在开始的开始遇见你。”
“可是王，褒城的儿女么都不会快乐，无论谁遇见了谁。”我看着王的眼睛。
“湄姝，我希望看到你快乐，你就是我的天下。”王捧着我的脸。
泪水再次滑落腮边，然后我提起裙角跪在王的脚下，额头久久地伏在地上，长发铺满了冰凉的地面。面对我的忧伤，王不能够安慰我。
静瑶每天陪在我的身边，她一直在劝我要小心，但是关于未来，她从未向我提及。
那一天我和静瑶一同去往琼台，我们去看枝繁叶茂的杏树，去看它会不会有明年开放的消息。大周王宫之中幽径曲折，曲折如叵测的未来。然后我们看见迎面走来几个人，为首的两个人粉黛钗环气势逼人，隔了很远，我就看见她们的目光。我停下脚步，然后拉住静瑶的手，静瑶握紧了我的手，她说：“娘娘，那是王后娘娘和钰夫人。”我点点头，然后静瑶慢慢地松开我的手。
王后娘娘在经过我的身边的时候停下脚步，我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匆忙地低下头，她的眼睛过于明亮，让我感觉到无尽的恐惧。
钰夫人声音温柔，“这是谁呀？妖里妖气地站在这里。”
我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她诡异的眼神，不知该如何回答。
静瑶站出来上前两步替我回答，她跪在地上：“拜见王后娘娘，我代玉嫣宫黛姬娘娘叩见王后娘娘。”这时王后娘娘身边的一个宫女走上前来，不等静瑶把话说完便扬手将一个巴掌打在静瑶的脸上。
那个宫女看着跪在地上的静瑶：“你是个什么东西！王后娘娘的面前，岂有你说话的道理，没规矩的东西。”静瑶跪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
我走到静瑶的身边弯下腰想要扶她起来，却被静瑶拉住，她拉住我的手要我跪下，她低声的说：“娘娘，快给王后娘娘行礼。”
然后我抬起头，再次遇见王后娘娘的目光，并且我看到钰夫人娘娘站在王后娘娘的身边，一脸柔媚地笑，我闻到一阵暖暖的香气，在这片香气之中，我感到晕眩。
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两步，却退到了一个人的怀里。我猛地一回身，看到是王。王停下脚步扶我站住，我看见他铁青僵硬的表情。我仿若看到了救星一般，一颗危悬的心就落了下来。我仓皇地跪下，“王，救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在空中夹杂着一丝凄厉的意味。
王俯下腰身扶我起身。然后，他看着王后娘娘，“王后，黛姬初入王宫时间未长，而且她又是小国来的公主，不知道这么繁琐的规矩也是可以原谅的，王后你身为国母应该耐心地教她而不是如此严厉地惩罚她，这会吓着她的。”然后王目光温柔地看向我。
我回过头看向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木木的站在原地，脸色苍白表情复杂，我看不懂她的表情。在她的目光中，静瑶轻轻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站到了我的身后。
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难以平静，并且难以忘怀那一幕的惊心。我不能明白，我并没有见过王后娘娘，与她并无瓜葛，可是她为何如此敌视我。我不明白素未谋面的两个人，怎么会积郁那么深的仇怨呢，而我，又要如何来面对这一切呢，我问静瑶。
静瑶说：“娘娘，其实这一切并不复杂，您的美貌和姿态是这王宫里每一个野心未泯的女子的天敌，令这后宫的每一个女子感到感到不安和难堪。娘娘，您的荣耀就是对她王后宝座的公然挑衅。”
我不能理解，但是我点头。我感到迷惑，这很多的事情我都无从知晓。“我的美貌和姿态，我的什么姿态？”我问静瑶。
静瑶轻轻地抚着我的肩，“娘娘，在这个王宫里，一个人的智慧往往不取决于她的心机，而是在于她的姿态，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明白，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因为欲念，她们不能淡然不能坦然。所以每个人都不得不在一条条歧路上行色匆匆愈行愈远。娘娘，您这样的女子，是所有女子的深渊，也是所有男子的深渊。”
我再次迷惑，然后不再去想。
那一个夜晚月色幽凉，王传话来说让我一个人先用晚宴，他说他要和几位朝中大臣商讨一些事情，晚些时候再过来陪我。我向王的宫人点头说好。
在用过晚宴之后，静瑶说：“娘娘，您看窗外的月色真美，这王宫里的月色是如此的明亮，不同于褒城。我们一起去看一看无忧湖的夜色吧，在月色好的时候，在无忧湖边可以看到繁星的流光在水面跃动，可以闻到脚下飘来的青草的香气，别有一番风情。”我点头同意。
然后我和静瑶经过园子里的花色纷繁，去往无忧湖畔的亭子中，站在亭台中，有风缓缓地吹过，吹凉人的衣衫。微微的凉意让人更加冷静，我喜欢这种感觉，我需要回忆，需要回忆才能活下去。我和静瑶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无忧湖畔。后来静瑶拉紧我的手，她的手冰一样的冷，我回过头看见她变了脸色，我从未见过静瑶如此紧张的神色，我问：“静瑶，你怎么了？脸色如此之差。”
“娘娘，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我看着静瑶的神色不敢再动，“怎么了？”
静瑶说：“这里阴气太重了，娘娘，在二十年前，那个自尽的嫣然就是从这里跳下去自尽的，我刚刚在那边的水面看见了一张五官模糊的脸，她的五官模糊，可是我看到，她的眉心有一朵殷红的小花。”听着静瑶的话，我几乎艰于呼吸，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静瑶的手。
目光扫过宽旷的湖面，在湖水的正中央，我也看到了一张苍白的模糊了五官的脸沉在水中。我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我说：“王静瑶，我们快走吧！”
然后我拉起静瑶的手开始向玉嫣宫方向奔跑，全然顾不得我的慌张摇乱了一头的碧玉钗。我和静瑶拼了全身的力气奔跑在洒满月光的小径上。
在慌乱中我看见一列列的火把进入王宫的花园，队列整齐，是王的卫队。我和静瑶逐渐停下凌乱的脚步，静瑶站在我的身后，她说：“娘娘不要害怕，王来救我们了。”然后静瑶大声的喊，“王，您来救我们，这湖中有鬼！”
可是后来，我又看见了两个人，就再也不能做任何思考了，是倾仪和乐正子弦，他们并肩无忧湖畔的柳树下。卫队的火把照亮了王宫的夜空，照亮了无忧胡的水面，也照亮了每一个人的容颜。倾仪和乐正子弦突兀地站在一片火光之中，他们已经没有了表情。
之后是王在说话，王的脸上写满了难以掩抑的难看和愤怒，他掷地有声地宣布，“把这两个人，给我拿下，听候发落！”
在很久之后，我在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是差到了极点。我已经没有了任何思想，只听到倾仪的声音，她很平静地说：“王，我知道背叛您的下场，我知道我难逃一死，可是我和湄姝自小一块儿长大，我能在临死前跟她说几句话吗？”当时所有的人都已经不再能够说出话来，包括王。
后来王转头看向我，我点点头。每个人都知道倾仪已经不再能够说话，可是她说她要跟我说几句话，每个人都惊于倾仪的声音，但是倾仪全然不顾这些了。
倾仪步姿款款地走到我的面前，就像多年前走在褒城阴雨的深巷中，她幽幽地说：“湄姝，不枉我们这么多年一起长大，你果然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我，所以你也比所有的人都足以给我致命的危险。”倾仪说其实从小我就看出来了，你不是一个一般的女子，你的心比任何人都要冷，你是一个妖孽。湄姝，你是一个灾难，遇见你，是我一生最大的灾难。其实，在今年的春天，我看见这琼台周围遍植的杏树我就知道是你来了，没有人比你更能带来杏花的气息。
现在，倾仪笑笑，她说：“现在我终于是死在你的手上了，但是我告诉你湄姝，你如果真的能够看见鬼，真的怕鬼，就永远不要经过这无忧湖，我和子长将永世在这里夜夜笙歌。而且湄姝，我早就说过我们都是同样的人，我今天的悲惨也将是你的下场。”说着倾仪再次笑了起来，我看见她的笑容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更加显露出一种妖娆和诡异的气息。
然后倾仪慢慢地往回走，走到目光依旧悠长的乐正子弦的身边，拉着他的手双双跳进了幽深的无忧湖中，沉了下去。所有人都看到倾仪在跳下之前跟乐正子弦说了一句话，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说了什么。就这样我看着倾仪和乐正子弦的笑容慢慢地沉入水底，我感到一阵眩晕。
有人从身后扶住我，我抬起头看到是王，他问我，他说湄姝怎么样，你不要害怕。然后王吩咐左右侍从，他说：“你们在这里处理吧。”然后王抱我回我的玉嫣宫。
在后来的后来，我问王，“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王深深地叹息一声，“他们寂寞啊，在这深宫中的每一个人都寂寞。他们可以被理解，也可以被同情，但是不能被原谅，因为这是大周王朝的王宫，因为我是王。”我抬起头来看着王，看着他威仪的面容和冷峻的表情，还有他深藏着的寂寞。
王问我最后倾仪都跟我说了些什么，我沉默，没有回答王的问题。之后我问王，“那个乐正子弦他怎么会出现在王宫里呢，他不是在褒城，不是在倾仪家吗？我在倾仪家见过他。”
“那个抚琴的乐师乐正子弦是赵国公送给我的礼物，他确实是天下最好的乐师，如幻的乐曲、流淌的目光。可是他爱上了我的妃子，这是他身为一个宫廷乐师所犯的致命的错误。”王说其实他的错误在于记忆，王说其实每一个人都值得我们去错过。
后来我告诉王，“那时倾仪她走近我的身边，她说她始终没能忘记子长。她说她本来是要忘记的，可是却又再次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的目光和记忆。倾仪说她就要回去了，化作碧水河里的鱼，永生永世地活在彼此的视线里。倾仪说她相信这宽广的无忧湖总有一脉溪流是流向褒城的，是和碧水河相通的，他们总能游回碧水河游回褒城去。倾仪说她以后真的不能再说话了，她让我把她的消息和关于爱情的消息带回褒城去。”说着我的泪水再次流落腮边，我也学会了述说褒城优美的传说。
然后我跪在王的面前，将头深深地埋在王的膝头，他不知道如何来安慰我。
后来我问王，“倾仪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为什么她突然之间就又会说话了呢？”
王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地吐出来，“湄姝，其实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是人心，人心难安呀。你看这王宫之中的那些女子，她们机关算尽地逼我去犯一些错误，她们每个人都在想着如何踩着别人的尸骨来成就自己。”
“您的意思是，是倾仪，她骗了您？”我抬起头。
王说：“我总是不能够知道是哪个角落里又人心蠢蠢欲动了。”听着王说话的声音我在想，当初倾仪离开褒城前问我，她和乐正子弦会不会化作碧水河里的鱼。当时我告诉她会，一定会的。而现在想来，倾仪确是像每年春雨中的杏花一样，满腹心思地奔赴一场死亡的盛宴。然后我不敢再想，怕想到自己的身上。
然后我在想，镐京褒城千里之遥，那温暖而潮湿的国度，那一世魂牵梦绕的地方，隔了这么许久，我们都还回得去吗。
然后我听见王在问我，“湄姝，你说是不是？”我看向王，然后点头说是。
王轻轻地笑着，他帮我整了整略有些松散的长发。之后，王捧着我的脸，他说这些你是不会懂得的，你还只是个孩子。我依旧点头，其实王的很多话，我都不懂，很多人的话，我都不懂，我总是无措。
我深深地坐在那一场场细雨绵绵的记忆里不肯醒来。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褒城的杏花开了，以冷静的姿态沾满了春雨的清香。那时的我年纪小，挎着花篮走在每一个或阴或雨的清晨沿街去卖杏花，然后在每一个多雨的黄昏撑船去采杏花。这许多年里，褒城的人们都在传言，那个卖杏花的女孩儿，她是何等的美丽，她的美丽是一个何等致命的错误。他们传说她是碧水河里长出来的妖精，我总是坐在玉嫣宫飘忽的阳光中深思着褒城的雨水涟涟，那些褒城的忧伤和美丽，那些我的抚不平的记忆。
然后我总是在怀念，怀念碧水河南岸的杏花林，怀念杏花林里的那一场相遇，怀念相遇时分仲杞的目光和言语。
不知道为什么，静瑶她总是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她说：“娘娘，那些往昔的美丽和哀愁只是往日云烟，今日的风一吹，便过眼而去，消散得无踪无影。”然后静瑶说娘娘，您不能总是活在回忆里，您总是让人担心。
后来我问同样的问题，我问静瑶，“为什么倾仪突然之间就又会说话了呢？”
静瑶看着我，她说：“娘娘，这王宫表面上是一团和气美女如云，可是实际上却是阴谋丛生蛇蝎横行，有很多人还不知道为什么就已经死去了，还有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判做了罪魁祸首，而真相却永远出人意料。”
“就像两年前因为倾仪的哑而被王下令割掉舌头的那个女子，其实是谁不会说话了，不是倾仪，而是她。我们不知道她们在之前的仇怨瓜葛，可是我们已经知道倾仪用尽了满身的力气让她消失在了王的面前。而倾仪，她是在等一个机会，她不想被这大周王朝的风云淹没，她是如此美丽而骄傲的女子。”静瑶坐在我的身旁说着。
“倾仪，她真的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吗？”我依旧不相信。
“然后你进宫了，这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她心思用尽步步为营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只是等待的过程实在是太漫长了，偏偏就在她哑后，又遇见了那个她不能忘怀的人。”
后来静瑶又说：“也可能倾仪正在做出选择，，那个夜晚，也许她是在向乐正子弦告别，谁又能够知道呢。这些，已经无人去追究了，人们发现了她的秘密，发现了她的不甘寂寞，他们已经死了，就不会再有人去深究了。”静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我看到她深深的无奈和忧伤，她说：“其实命运对每个人都不公平。”
后来，我说：“静瑶，其实倾仪的一切，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其实那一夜你早就知道他们在那里，你是故意让倾仪和乐正子弦双双暴露在王的面前是不是？”我的眉头皱得有些生疼，我看见静瑶的表情。
她的表情无比凝重，她说：“娘娘休息会吧，您今天想太多了，有些事情，我们都不需要想那么透彻，有些事情，我们都不需要明白。”静瑶握着我的手，她安慰我睡下。
我说：“如果，如果倾仪她真的是在向乐正子弦告别呢，那她不是死的很冤吗。”
“娘娘，您再往后想过没有，如果倾仪是在跟乐正子弦告别，那她以后的目标是什么。如果她告别乐正子弦，那么她将是您最大的危险。娘娘，我说过，我会用一切和生命来保护和成就您。”静瑶说。
那一段时间，我夜夜惊梦，梦见褒城，梦见满树杏花绽放，倾仪撑着雨伞走在前方，然后她放开雨伞丢在身后，雨水就顺着她的额头流下，瞬间模糊了她的五官，仅剩一张苍白的脸。在我的梦中，倾仪一次又一次回首，让我看她那一脸的空洞和茫然。我总是在半夜惊醒，泪流满面。
王在我惊醒之后轻抚着我的额头，他用温柔的手势替我擦着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湄姝，不要害怕，也不要感到愧疚，这些事情和你无甚关系，这个王宫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来处和去处，各安天命。”
我依旧夜夜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褒城，梦见倾仪，每天满脸泪水地从梦中惊醒。
王说：“湄姝，你总是如此让人担心，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我惊慌失措地跪下：“王，湄姝让您费心了。”然后我长久地跪在王的脚下。
王俯下身扶我起来，“湄姝，我带你去散散心吧。下个月的祭祖典礼我和你一起去，那里山水多情，你一定会喜欢的。”我点头说好，然后抬起头来看着王痛惜的神情。
静瑶在为我摇着扇子的时候说：“娘娘，恭喜娘娘，您离出头之日不远了。
“为什么？”
静瑶说：“一年一度的祭祖典礼都是由王和王后娘娘参加的，几世几代从无例外，王今年有意让娘娘参加，每个人都很明显地看出王的用意，娘娘您离王后的宝座不远了。”
王后。我第一次开始思考我存在于这大周王宫的意义，每个人都在说我应该是天下最荣耀的女子，一直说了这么些年，可是为什么，是美丽还是无奈，我不知道。
我依然会和静瑶一起去往琼台，看着茂盛生长着的杏树，不知道它们在明年的春天是否会如期开放，不知道它们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开放，不知道它们是否也如褒城的杏花一样美丽如怡。有时候我唱歌，唱褒城的温暖的忧伤，有时候我跳舞，跳凤凰落。
我的梦境中仲杞出现，他在我的歌声中走来，又在我的歌声中远去。我舞袖飞旋，旋作一只凤凰，在我挥落舞袖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仲杞。
夏季的热烈逐渐退却，王宫之中随风飘落着满地的黄叶。叶子因风旋转而后落在地上，我喜欢这番景象，像是一段舞蹈，舞落记忆，再世美丽。我在想，这满眼的叶子飘洒而去，究竟是一场挣扎还是一番冷静。
那时候，我和静瑶在琼台上看落叶，看满地的颓然。忽然听见琼台下一阵喧哗，我听见我的守在琼台之下的宫女焦急的声音，她们说：“太子殿下，您不能砍这些杏树，这是王特意为黛姬娘娘种植的。”
我和静瑶走下去，远远地，我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他说：“什么黛姬娘娘，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妖女在这里迷惑了父王，让父王如此昏庸，看我今天怎么杀了她！”
我收住脚步，然后看见一张脸，一张明俊但被愤怒扭曲了的脸，然后我看见他的神情瞬间黯了下去，他说：“你是湄姝，褒城卖杏花的湄姝。”
我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说：“是，我是湄姝。”
“怎么会是你，在今年的春天里，在我经过褒城的时候不是告诉你要等我吗，我说我会去接你。在六年之前我就告诉你说，今后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只要我看见你眉头的那颗痣，我就一定能够认出你，所以我认出了你。可是你为什么没有等我呢，你不是说只要听到我叫你的名字就会记起我吗，你的记忆呢？”我看见他脸上灼烧着的痛苦。
是啊，我的记忆呢。他问我我的记忆在哪里，我的记忆，全部留在了褒城，留在了那一场场花开，一幕幕细雨中，留在了那一场杏花林中的相遇之中了。他问我我的记忆，我的记忆不是他的那一句承诺。
然后我记起了他，我说：“你是宜臼。”
他点头，然后他说：“湄姝，我带你走，今天我依然可以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什么王位什么太子位，我都不要了，我们一起去一个遥远的国度，那里只有花开没有忧伤。”我看着宜臼，轻轻地低下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