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七岁,在最让人感到骄傲的年岁里,我却已经不再是太子,我从尊贵的太子变成了庶民。那一年,我和我的侍卫落英告别生活了十七年的大周的都城镐京,也告别了我的母后,来到了我心心念念的褒城。
也是在很多年之后的后来,我才开始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一定要去往褒城。
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褒城,怀揣着一颗不堪疲惫和悲伤的心来到褒城,来看褒城的杏花和碧水河,还有缠绵不绝的细雨,也来探寻那个美丽的褒城女子曾经留下的,早已被雨水洗去或者从未消逝的印记。她是整个褒城的魂灵,也是我关于褒城的全部想往和记忆。
我清楚地记得我来褒城临行前母后的绝望和悲切,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无言地站在我的身后。我了解母后,了解她的隐忍和坚强,她只是以她惯有的高贵和悲切站在我的身后为我披上披风,然后又默默地绕到我的面前帮我系好。
我低下头,看着母后的脸,看见她的悲切和冷静。她流着泪,然后她说:“孩子,母后保护不了你,你走吧,离开这个王宫,离开镐京,你应该是一只自由的鸟儿,飞往温暖的国度。只是以后就要一个人了,你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母后说孩子,虽然你已不再是太子,但你依旧是我最骄傲的孩子。
后来母后再次落下泪来,“而且你也曾经是你父王最心爱的孩子。”她没有告诉我她的怨恨和悲伤,但是站在她的面前,我却分明地看见她不能抑止的悲伤。
就在那天的清晨,我告别母后,不说一句话地告别母后,然后我带着落英离开了大周王宫,离开了母后。虽然我并没有说什么,可是我知道,其实母后她知道我要去往哪里,但是她并没有阻止我,她知道她已经不再能够抚平我的忧伤。
就连我的鸽子们都知道我将要去往褒国,它们盘旋王宫一周而后飞往褒国的方向。
“太子殿下,就算所有人都指责您,我也能够理解您,您不是像别人所说的是被美色迷惑,在您的心中,湄姝只是那个您一早就遇见的小女子,是您的爱情。”落英驾着马车,我和他并肩坐在车厢前。
“是的,仅仅是爱情,它忧伤但是美丽。落英,有朝一日,你也会遇见你的爱情。”
“我不知道能不能遇见我的爱情,但是如果可以遇见如您的一般优美的爱情,让我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愿意,更何况只是忧伤。”我看见落英的侧脸,他的心愿一向强烈而直接。
在褒城,我看到了盛开在碧水河南岸的杏花,看到了碧水河中成双成对的鱼儿,它们安静而深情地互诉着相思。这些,是褒城的人们告诉我的爱情,这是他们关于爱情的最坚毅的信仰。
在褒城,我还感受到了褒城似乎永无止息的细雨,它轻轻的落下,沾湿了目光,沾湿了记忆,沾湿了那一句相思难挨。站在碧水河的岸边,我还看到了静静地座落于碧水河北岸上的那户人家,朱漆的大门,青石的院墙。那道门和墙永远紧闭,紧闭着院内的风景,我所不能够知道的风景。
我放飞一只白鸽,白鸽不知哀愁地挥动翅膀,飞过褒城阴湿的天空,飞向大周的王宫,飞往母后的手中,它给母后带去我平安的消息。
寂静的褒城街巷中,时常有一个女子骑着马儿飞驰而过,惊醒了碧水河中的鱼,从她迅疾的背影中,我看到她的忧伤。
“没有想到,褒城也有这般英勇的女子。”落英听着逐渐远去的马蹄声。
“可是,她的面容同样忧伤。”
“太子殿下,你说,她是不是也是因为经过了爱情?”落英看着我,期待着我的回答。
“应该是吧,只有爱情才会让人如此沉静。”
后来我的外公申国公派人来找我,来自申国的使者驾着华丽的马车来接我。他带来来自申国的安慰和依靠。他告诉我说外公怀念我的母后,也怀念我,他说外公让他代表外公也代表申国的子民来接我回去申国。
在申国的大殿之上,我见到了我的外公,我的多年未见的外公,我也见到了申国的子民为我准备的盛大的欢迎仪式。壮丽的大殿之上,美酒满觞,歌舞升平,在那一场长袖柔软的歌舞之后,我的外公告诉我说:“宜臼,你不要伤心,也不要灰心。”我看向外公。
外公脸上永不消失的骄傲照亮那个月色幽凉的夜晚,“宜臼,强大的申国、雄壮的申国军队将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外公火热的眼神包围着我的寡言,他说我将是大周王朝注定的天子,是未来尊贵的王。
我问外公,“为什么,我早已不再是太子,不再拥有骄傲和尊贵。”
外公笑笑,笑容深刻,我始终不懂他在那一刻的微笑。
外公说:“因为你是大周王朝的臣民们最最敬仰的太子,是我的外孙。所以,你一定会是大周未来的王。”
“不,外公,我不要做王,没有湄姝,没有她的快乐和忧愁,这大周王朝是如此的空洞,无论是做太子还是做王,于我来讲都没有任何意义。”
抬起头来,我看见外公努力隐忍的怒色。在宴会结束的大殿之上,灯火阑珊,外公用力地掀翻了面前的桌案,果品和酒觞滚落一地,他大喊我的名字,“姬宜臼!此时此刻,你为何还要对这个女子念念不忘呢。你睁开眼睛来看一看,就是她害你的母后不得不忍受屈辱和寂寞,是她一手断送了你的前程,你还怀念她做什么!”
外公的面前,我总是无言,我总是不能面对他的磊落和凌厉。其实那个时候我在想,母后的寂寞或许跟湄姝毫无瓜葛,我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人们总是把一个女子的落寞与另一个女子的荣耀牵扯。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深深地寂寞,我的寂寞全部和记忆相关。我相信母后的落寞也没有别人所想的那样不堪,她的落寞也全部和记忆相关,她是那样优雅而高贵的女子,她的寂寞丝毫不掩她的美丽。
在申国的日子里,我遇见了一个女子,她是上将军的女儿,有着明媚如花的容颜,遇见她的时候,她刚刚做了申国的女史官,每天捧着重重的竹简。
我经常坐在她的身边,向她诉说着我的心事,除了她,已经没有人肯安静的听我讲述这些了,我对她说,我的一生将流浪成为褒城的一场雨。
外公说:“姬宜臼,你愧为大周王族的后人,你愧对你高贵的姓氏。”我低下头去,不敢直面外公的愤怒。
我不能理解他的愤怒,就像他不能理解我的忧伤。然后我平静地说:“不,外公,是我的血统和姓氏赐予了我这无尽的无奈和忧伤,它们让我错过,让我以一个无比高贵的姿态错过了今生的快乐。”
在申国的一片繁华富庶中,我执意要回去褒国,我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活在我的梦里,我的梦里细水长流,花开不落。我求外公放我离开。我说我已经遇见了褒城的那一场细雨,就再也不能够忘记于怀了。我看见外公一直在摇头。
然后我和落英再次来到褒城,褒城的杏花依旧盛开,以同样冷静的姿态盛开于每一个清晨和黄昏,盛开于每一场细雨,持续着褒城的温暖和忧伤。
褒城的女儿在唱歌,在每一个清晨或黄昏,用单纯的心思和高昂的声调歌唱相遇和爱情,相遇之后的爱情和爱情之后的忧伤。我步履缓慢,满腹心思地走在褒城的街巷,在褒城的歌声中怀念从前。
那是去年的一天,我的十六岁。在那个美丽得无以复加的年纪里,我遇见她。那时候我已经独自带兵征战,我大周王朝的将士们曾说我是他们英勇无敌的将军,是大周王朝让人骄傲的太子。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总是站在我的身后。那时候,我已经带领着大周的军队打了两次全胜的仗。每次凯旋归朝,父王都会为我大摆庆功宴,他说我是他最值得骄傲的儿子。
那是我第三次带兵出征,我要为我的父王和他的王朝征服更多的土地和子民,我要让天下的人们都知道大周王朝的恩惠泽被天下。在途径褒城的时候,我放慢了脚步,为着着阴雨的天气,也为着这美丽的风景。
然后我就遇见了湄姝。那时候我穿着光亮的铁甲走在队伍的前方。离褒城近了,我和我浩荡的军队远远地听到高调而柔软的歌声,是一个女子,在褒城阴湿的天色中,她唱得遍野苍凉,远远地,我听见那歌声,就将一颗心都听了进去。落英的声音向来高亢而倔强:“太子殿下,您看那个女子,她在看我们!”
在那个天色幽暗的黄昏中,我看见那个女子坐在颜色深重的城墙之上,她的长发垂下,牵起长裙一起飘舞在细风中。我高声地问她,“这位姑娘,你是谁家的女儿,唱着如此忧伤的歌?”
那个女子停下歌声,“我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儿,唱着褒城最为动情的歌曲。”然后我走近她的身边,向她微笑。
就在那个时刻,我认出了她就是湄姝,我在儿时遇见的那个沿街卖杏花的小女孩儿,因为她眉头的那颗痣,因为她隐含着幽怨的眼睛,后来,我用尽这一世的认真告诉她,“我认识你,你就是褒城卖杏花的湄姝。”
然后我告诉她我的名字,“美丽的姑娘,我叫宜臼,日后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也就是我带你离开的时候。”那时候,褒城的杏花绚烂盛开,所以隔了一条河,隔了一条河水的阴柔,我能够清晰地辨认出山林之中杏花的清气,在褒城的阴湿和清新中,我看见湄姝在笑。她笑着的样子很安静也很好看。她坐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笑了又笑。然后她就在我的记忆当中笑了一世。
然后我离开,离开褒城的那场相遇,携着那一句真挚的誓言。我和我大周的将士共同去往荒冷的战场,各自怀着美好的心愿。我回过身来看着我的将士们,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温暖的表情。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有人在等待,用花开的殷切等待。
褒城的歌儿缠绵儿悠长,褒城的每一个歌儿都从久远的故事中醒来,它历经多年,沾满了世事的沉重,被褒城那一张张清新的脸和纯澈的嗓音传唱。
褒城的人们告诉我说褒城是一个充满传说的国度,所谓传说其实都是温暖的企望苍凉的收场,褒城的人们深信着传说,这些传说是他们共同的记忆。
我经常去看碧水河北岸的城墙,去看城墙旁边的那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大门一向紧闭,我知道那就是湄姝的家,可是我从未见过院墙和朱门背后的人和风景。我一直在猜想,是什么样的家庭让湄姝如此美丽,是什么样的往事让她如此优柔,哀伤如是。
我还经常去往碧水河南岸的山林里看杏花,碧水河的石岸边有一只小船,精雕细刻,褒城的人们说这船是一年以前卖杏花的那个湄姝留下的,人们说她的船从来没有人管也不会顺水漂走。
我问为什么,褒城的人们告诉我说因为那个女子,她是碧水河里长出来的妖精,碧水河向来淹不死她,碧水河才是她真正的家。她的船长在碧水河上,所以就漂不走。褒城的人们还说早在十四年之前,那一年褒城大旱,整整六个月的时间里没有落一滴雨。后来,那个女子就出现了,自那之后,褒城每天都会细雨缤纷,从无例外。
然后我撑着那只精巧的小船去往对岸的山林。远远的,有褒城的人们喊我下来。
“为什么?这小船不是已经没有主人了吗?”
他们走近然后告诉我:“那是湄姝的船,湄姝是个妖精,妖精是要害人的。”
我笑笑:“那湄姝她要怎么样来害人呢?”
“不知道,但是她一定是要害人的。公子,不要去碰她的东西,她虽然现在离开了褒城,但是她还会回来的,回碧水河里,碧水河是她的家。”褒城的人们无限深沉地传说着湄姝,说她是水里长出来的妖精。
褒城的杏花自始盛开,盛开于每一个春深时节。它开尽了褒城女儿绮丽异常的梦和梦落之后的忧伤,开成了褒城缠绵无尽的歌。
在一个清润的早晨,我和落英在碧水河边看到了那个马背上的女子,她牵着马满腹心事的踟蹰在河边,用手中的皮鞭鞭打着青郁的细草。
“我探听过了,那个女子名叫宁安,是宁将军的女儿。”落英在我的身边低声的说,我分明的感觉到他话语里的些许兴奋。
“姑娘,远远地就看见你徘徊的身影,可是有什么烦忧?”我走向宁安,落英紧随在我的身后。
宁安抬起头来看着我:“你们就是从镐京而来的客人吧?我也正想问问你,是不是镐京的风和云都不同于褒城?”
“镐京的天气要比褒城的晴朗一些,宁安小姐为什么这么问呢?”落英上前一步。
宁安苦笑了许久。“想来镐京是与褒城不同的,不然怎么在短短的一月有余的时间里,一个人去了一趟镐京就全变了呢?”
“是谁变了,变成了什么样子?”是落英关切的声音。
“我未婚的丈夫,褒国的公子,一年以前我们定下婚事,然后他去往大周的王宫探视他的父亲,可是归来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英武的褒国公子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问问,究竟是镐京的风吹走了他的快乐,还是大周王宫的云覆盖了他与我之间的爱情?早已错过了婚期,可是他仍旧没有给我任何消息。”
落英问:“那你有没有问过他?”
“怎么去问,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有人说,他是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子,可是去年的时候,我就问过他,他当下否认。我还能怎么想,只能认为是镐京的风和云的错了。”宁安的泪水倔强的流下,她用力的挥舞着皮鞭。
“他不会抛下像你这样美貌的女子而去爱其他的女子的。”落英神色认真的安慰着她。
我每天走在褒城的深巷里,反反复复地经过褒城色调深重的城墙,我依旧会在每天的清晨或是黄昏去往碧水河南岸的山林里去看杏花。那时候,我已经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褒城的温暖和哀伤,还有褒城感情浓郁色调神奇的传说,我越来越深切地理解了这一切。
我说你们看,褒城的儿女们,他们都是如此的美丽,可是为什么他们总是忧愁满怀呢。褒城的人们告诉我说其实褒城的每一个儿女都是受诅咒的儿女,他们绝世美丽,但是他们有多美丽就有多寂寞。
那时候,我不能理解,于是我问,是什么样的诅咒让他们不得欢乐。褒城的人们目光深远,他们向我讲述千年之前一个女子追寻她的恋人的故事。
褒城的人们依然在传说,那个卖杏花的女子湄姝,她浑身透着一种妖气,她是褒城的灾难。他们告诉我说你看这褒城的每一个她经过的地方都浸透了氤氲的湿气,那些湿气一层层地生长,生长成为那一片片的青苔。
我笑笑,然后我指着碧水河北岸的那道永远紧闭的门,“那道门为何一直紧闭,它的后面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褒城的人们说:“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不知道,那就是那个卖杏花的湄姝的家,她把她母亲的眼睛害瞎了,她的父亲也被她害病了,所以那道门就关了,就不再开了。但是铭霖公子每天过去,因为湄姝曾经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所以,他一直照顾那两位老人。湄姝的母亲呀,她曾经是褒城最美丽的女子,是褒城最好的绣娘,可是现在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呀。”
我总是远远地站在碧水河的岸边看着那道门,那道门内的沉重和王宫里湄姝的轻柔和忧伤是怎样的一种纠结。我开始懂得,愁肠百结,不过是一番心思难忘。
褒城的人们告诉我说听说那个卖杏花的女子湄姝是去了王宫,他们说他们早就知道她会离开,并且一定还会再回来。他们说在湄姝离开褒城的时候,大家都看到了碧水河的水都涨满了,一层一层地浸湿了岸边的土地,褒城的人们说那是碧水河在哭。
那时候我手捧一枝刚刚采下来的杏花,我说听说湄姝是很美丽的。褒城的人们摇着头,他们说那不是美丽,那是妖气,是妖气障住了每一个人的眼睛。我笑笑,笑褒城的人们对于美丽对于湄姝的尖刻。
湄姝,我再次深切地怀念着湄姝,湄姝她没有等到我便以父王的妃子的身份进了大周的王宫。她的无奈是褒城的忧伤,褒城的忧伤是她的绝望。
那时候我终于知道,有时候,就是没有任何原因的,一个人永远等不到另一个人。就像褒城的歌儿所唱的,深浅世事,生生相错。
那一天,我走近那道朱漆的大门,然后隐约听到了院墙内低沉沙哑的歌声。我推门进去,原来门没有锁,我走进去,在一片陈旧的色调之中,我看见一个苍老的妇人在院落中唱歌,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但是她依然抬头望向天空,她的嗓音嘶哑,但是她依然在唱歌。然后我听得真切,她在唱风吹雨过,飘零的花瓣是谁的背影。她嘶哑的声音已然将高昂的歌变了味道。
我走到她的身边,“婆婆,我是湄姝的朋友。”
她突然停下歌声,然后她说:“湄姝她还没有回来呢,她出去卖杏花了。”
从光线阴暗的屋中出来一个人,他说着:“婆婆,我已经将饭做好了,我这就扶您过来。”看到我,他微微的吃了一惊。
湄姝的母亲被搀扶进屋,那个名叫铭霖的男子出来问我是谁。
“我是姬宜臼,被废了太子位之后,一直流浪,在经过褒城的一场细雨之后,我决定留下来。”
“原来是前太子殿下。”
“一路听说,褒城有一个姿容绝色的女子,听说你曾是她未婚的丈夫。”
“不是曾是,而是一直都是。为了救褒国公回国,她被送去周王宫,在她刚进褒国王宫的时候,夫人来找过我,她跪在地上求我不要再去找湄姝了,湄姝是褒国的希望。”
我的心开始疼,因为湄姝的忧伤不是因为我。“所以,你就同意了不再见她?”
“是,我别无选择。但是,我相信她还会回来的,碧水河是她的家,每个人都说她终会回来。所以,我一直在等她,在她走后她的母亲说把我的聘礼还给我吧,我说不,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铭霖脸上露出笑容,有些骄傲。“褒城的儿女最终一定会幸福的,即使今生不能再相逢,我们也一定会以鱼的姿态再世相拥。”
听着铭霖的话,我开始嫉妒,嫉妒他们同为褒城的儿女。
从屋内传出一个老年男子枯朽的声音:“是谁在外面?”
我走进屋内,“我是一个路人,途中听说褒城的美丽,就赶来了,我来听褒城美丽的歌。”我看到那是一个苍老的男子躺在床上,昏暗的眼神佝偻的身躯,我知道他就是湄姝的父亲。
他深叹一口气,“美丽就是一场灾难。你听褒城的歌,它是褒城儿女的呜咽声,褒城的儿女世代流泪世代忧伤,呜咽声深了,就汇成了歌。”
坐在一旁的婆婆说:“但是人们都说她还会回来的,人们都说碧水河是她的家。”
“婆婆,湄姝她不是妖精,她只是生得很美丽。”我为她辩解。
“不,她是,她是我在久旱之后从碧水河抱回来的。”婆婆又自语一般,“湄姝她就是一个妖精,不然,她何以如此美丽。她还会再回来的,她是整个褒城的灾难。我一直知道,灾难即将发生,可是,她是我的女儿,我最最心爱的女儿。”她的泪水沾满了沉重沧桑,显得有些浑浊,就像她口中的褒城的歌一样。
褒城的每一个人都在传说,传说湄姝是一个妖精,甚至于她的父亲和母亲,我不能够理解。
在一个清晨,我和落英正在碧水河南岸的杏花林里徜徉,落英向我述说着他所探听到的褒城的故事,他的话语中再次出现宁安的名字,他说宁安也是褒城忧伤的女儿,但是她是最勇敢的女儿。我悠悠的看着脚下的草,知道这是属于落英的爱情。
正在我们说话之际,浓浓的狼烟升起,霎时间燃遍了大周的河山,我和落英返回碧水河北岸,跨上马准备前往镐京,我终究是父王的儿子。
在路上,我们追上了前往救驾的倾巢而出的褒国军队,褒国的军队迅疾前行,我和落英紧紧地跟着,所经之路,卷起滚滚的烟尘。
在到达镐京之后,并没有发现外敌的影子,父王和湄姝站在城楼之上,远远地,我看见湄姝的笑容。落英站在我的身边说:“殿下,她一定是看到了你,所以才会微笑。”
我也希望,她是看到了我而快乐的。后来父亲在高高的城楼之上说:“你们都回去领赏去吧!”
回到褒国,我和落英都领到了父王得赏赐,我将它们小心翼翼的放好,他们是关于湄姝的消息。
两个月后的一天,褒国的公子仲杞大婚,新娘就是宁安。整整一天,我都没有见到落英的身影。
公子大婚,褒国举国欢庆,四处一片祥和欢喜。褒城的人们用悠长的声调传说着这一喜事,可是就是在举国的欢庆中,大周的狼烟再次燃起,比上一次的还要浓烈,遮蔽了天空。
褒城的人们传说着,这一定又是王的玩笑,或者又是湄姝的玩笑,不足为信。
在我仰望天空之际,褒国的军队再次在滚滚的浓烟中驰往镐京,我穿上铠甲飞驰骏马跟上长长的队伍。转弯之际,我远远地看见褒国的公子,他尚且穿着喜服,冲在队列的最前方。
一如褒城的人们所言,这次我们依然没有看见入侵的敌人。前来救驾的只有数个诸侯国的军队,好多的诸侯国都没有来。而且,城楼之上的湄姝也没有微笑,她转身离去。
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觉得她一定是想起了什么,就又伤心了。
从镐京回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落英了,传说,褒国公子的新娘也不见了踪影。我甚至在暗喜,果真宁安随落英而去,也不失为一件让人感到安慰的事情。
我在褒城流连了一共有三年之久,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我明白了湄姝那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忧伤。
我的记忆之中,湄姝就那样地站在我的面前,她一定是有话要说,但是她从未开口。后来我发现我的心里渐渐生长出褒城人的忧伤,我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误认成了褒城的儿女。
就在我即将在这忧伤中彻底沉沦的时候,我的外公再次派来车马来接我。我对从遥远的申国赶来的使者说:“我不去申国,我要留在褒城,我早已长成了褒城的心情和往事。”
申国来的使者告诉我:“不是要接您回申国,而是要接您回大周的都城镐京,公子,这天下大乱了,申国公得到确切消息,北部的犬戎兴兵犯周了,他们已经攻入了镐京城内,马上就要攻进大周的王宫了。申国公说公子您是王的儿子,是前太子,理应为大周的兴亡负责任,我现在接您赶上申国的大军。”
我的父王和母后,还有湄姝,他们都还在大周的王宫,我要去救他们,我的父王,母后,还有湄姝,他们一定是慌极了,因为他们都没有见过战争的血腥和残酷。他们在等着我。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天穹,隔过褒城氤氲的湿气看向天穹之中越来越浓的烟雾,不能再迟疑了,于是我穿上我身为太子时的战甲。
在遇到外公之后我知道了很多事,原来这三年之中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外公说母后她已经不再是王后了,那个叫湄姝的妖女取而代之。外公说这一次是真的有难了。他说王曾经两次燃起过烽火,可是那只是他一时兴起而与天下诸侯开的玩笑,于是王就失信于民了。但是这次,外公说这次大周是真的有难了。
一路之上,我发现大周的江山依然稳固如初,一派安详的景象,丝毫看不出战争的痕迹,外公说:“宜臼,你看,天下人不再相信你的父王了,现在没有人相信大周的都城镐京正处在战乱之中,他们感受不到大周的动荡了。”我骑在马上向远方看去,炊烟依旧歌声依旧,没有人感到不安。
外公联合了四个诸侯国的军队火速前往,途中,我们遇上了褒国的队伍。我和将士们一同奔赴都城镐京,可是终究是晚到了一步。那时候,还在镐京的城墙外很远,我就听到了城内厮杀的呼喊和兵刃相交冷硬的击打声,大周朝已经和犬戎短兵相接。
远远地,我看见已经残破的城门,一个个大周的士兵浑身血迹,摇摇欲坠地站在密密的死人中间,我跳下战马,提起一个伤兵的铠甲,他是我的旧部,“城内是怎么了?”
他的泪水混着血迹流下,“太子殿下,您恐怕是来晚了,大周王朝大势已去呀。”然后那个士兵就倒了下去。
然后我进城,在城内远远地看见父王站在他多年未用的战车里,他在大声地喊着什么,隔了混乱的嘶喊声,我听不清楚他在喊什么。然后我顺着父王的目光就看见了湄姝,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粉色衣裙,没有穿鞋子,披散着长发在地上拼命地奔跑。听到父王的呼喊声,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父王一眼,然后就又开始奔跑在乱军之中。
后来,我终于知道湄姝她为何如此奋不顾身了,因为我看到另一个人也在奔跑,他从马上跳下,同样不顾一切地奔向湄姝。那个人,他是褒国的公子仲杞,当年正是他将湄姝送进了王宫,送到了父王的身边。而此刻,他离开了他的军队拼尽一切地奔向了湄姝。
然后乱箭向他们射了去,他们没有躲避也来不及躲避,在相互握住对方手的那一刻,他们倒在了地上。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但是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心情,知道了那些隐在繁华背后的心情和往事。我终于是明白了,湄姝的忧伤。
转过头看向犬戎的车马,我看见了褒国的宁安,她一身犬戎衣装,骑着马守在犬戎首领的身边,我百思不得其解。
身后有人叫我:“太子殿下,我犯下了弥天大罪,我来向您请罪。”
转回头,落英跪在我的脚下,我将手中的利剑指向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错了,在宁安大婚的那一天,我一直在褒城的城墙厚躲着,您知道我有多难过。可是就在公子仲杞带领军队像镐京出发之后,我看到宁安小姐骑着马一路狂奔,然后我策马一路紧追,就随着她去了犬戎的部落,她告诉犬戎的首领说大周的王宫里有着无数稀世珍宝,还有着一个全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并且现在发兵镐京,没有人会去救驾,因为王已经为了讨那个女人的关心失信于全天下,你们想知道她有多美吗,那就去周王宫看看吧!”落英脸上泪水混着飞扬的尘土,变成了一个泥人,肮脏不堪。“太子殿下,我没能劝住宁安小姐。”说完落英高高举起手中的剑插向自己的胸口。
我单膝支在地上,一只手扶住落英。他看着我慢慢的笑了起来,“太子殿下,能和宁安一路同行,就当是成全了我的爱情吧。”他的笑容有一丝凄凉的味道。
“落英,你等着,我现在就让她来陪你。”我将落英轻轻放在地上,拿过弓箭手手中的弓箭,稳稳地像宁安射去,一片慌乱中,她应声倒地。
落英躺在地上侧过头看见,就安静的闭上了眼睛。
我们的身侧,大周的军队彻底溃败了,因为父王的身上也插满了利箭,而后他从战车上摔在地上,顿时没有了气息。
很多的人看见我在流泪,但是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他们都知道这是因为大周王朝的灾难,是因为大周王族和父王的苦难。他们每一个人都深切地理解着我应该的悲伤和痛苦。那时候我的泪水落下,浸湿了我的梦想和思念。没有人真正了解我的关于爱情的忧伤。
外公一声令下,他的军队势如破竹地冲向犬戎的兵将,让他们猝不及防毫无招架之势。后来外公带领着几十万大军一直将犬戎的残兵赶出了大周的国土。大周的土地分毫未失,但是每一寸都改换了模样,它不再轻易地让人感到骄傲。
那时,很多人死于这场战乱,无数的兵将,父王,当时的小太子伯服,湄姝和褒国的公子仲杞。
在很多年之后,我才彻底地知道这场战乱转折了大周的强盛和繁荣,是这场战争毁灭了一些人又成全了一些人,同样也是这场战争延续了我一生的苦痛和思念。我输了,输了一生的骄傲和快乐,只因为那个叫做湄姝的女子。可是,关于这些,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我在七十六岁的时候才彻底地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