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的记忆过分美化了这家店的样貌,也许它只是城市里其他无数个角落普通的小文具礼品店中的一个。大学毕业后每次回国,若有机会,我还是一定会再去NONO巡礼,但越来越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用当时的初心面对这些琳琅满目的明星卡片、粉红色公仔以及五花八门的文具。当我不用再担心皮夹里的钱够不够买一支笔时,心中也同时失落了那种期待与满足。有时正赶上放学,店里挤满了穿着宽大校服的学生族,看着他们和我当年一样也在书包上挂着明星卡片毛绒玩具,一时错愕,世界真的也许不曾有过什么变化。我的单车如今常年停在家里的阳台上积灰,抽屉里放了一堆用到一半的圆珠笔,父母问我要不要把家里堆积如山的公仔带去英国几只,我却只顾回想在NONO店里见到的那群女中学生,如同山林间的小鹿般跳跃在货架之间的样子,有时她们会突然把头凑在一起专心地讨论着什么,眼中闪烁着那让人羞于直视却又无比怀念羡慕的光芒。
想起当时的自己也是这样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忐忑并兴奋地从这间小小的至福之店里慢慢窥探着外面的世界。
冬季回忆
虽然我是南方人,但从未喜欢过南方的冬天。上海的冬天没有暖气,二十多年前家家都还只能靠烧煤球炉过冬,最多晚上睡觉时往被窝里塞一个“汤婆子”暖被,早晨起床穿衣和晚上脱衣洗澡,都沦为意志的考验。小时候父母怕我冷着,穿衣服时不惜里三层外三层把我包得像粽子一样,睡觉前如果一口气把所有裤子全部脱下来,裤子竟然能靠厚度自己站着。有一年冬天奇冷,一场夜雨使得早晨的操场变成了冰场,室内室外的温度几乎一样,于是同学们整整一天都戴着帽子、围巾和手套。记得那天有场小考试,可大家的手都冻得不听使唤,结果竟然没有人在规定时间内做完考卷,最后老师只能决定凡是写超过一半卷子的都算及格。
如今到了可以用网络在几分之几秒内搜索“上海冬天为什么没暖气”的2013年末,上海依旧没有暖气。头一次跟北方小伙伴说起时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你们冬天靠什么?”小伙伴问。“靠毅力。”我如是说。同时撩起裤脚管展示证据——接近冰点,但没有穿秋裤。经过多年的自然考验,为了适应这个城市的冬天,上海人都被逼得人种变异了。
冬日申城的阴冷潮湿让寒气在屋里久居不散,尤其是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夕阳透过玻璃窗在墙头最后抹下薄薄一层毫无温度的金黄后,便收起怜悯,慢慢落到高楼的后面去了。手里捂了一天的热水袋也变得温吞,天要黑不黑,灯要开不开,家中的物件都笼罩在蓝紫色的黑影下,只剩一个轮廓。无名的抑郁逐渐将人笼罩起来,感觉时间也随着温度的降低越走越慢……但突然地,窗外万家灯火纷纷亮起,对面大楼的每个小方块里都有了走动的人影,厨房飘出的白烟驱走了即将闭合心智的那股阴冷,人造的光源暂时驱走了黑暗。父母从冰箱里拿出晚饭需要的食材并叫我去把空调打开,于是我站在空调机旁,一边感受着出风口的空气慢慢变暖,一边拿起遥控器转到新闻台,同时闻到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
上海的冬天就是一个“熬”字,但熬过去便是春暖花开。
相比之下我也许更喜欢北方的冬天。记得小时候春节跟母亲回济南老家过年,北方的冬天虽然温度很低但是气候干燥,空气里的水分不见踪影,感觉天格外的蓝,蓝中带紫,而南方的天空更多时候夹杂着点绿色。北方较南方一切的不同都让我着迷,空气里的烧煤炉味,街上人们的口音,食物的味道和形状,以及穿着短袖短裤在被暖气烤得热热的大房子里奔走而不会觉得冷的体验,简直如同仙境。
早晨醒来,吃上一碗香喷喷的小米粥,还有热包子和昨天剩下的酱牛肉。舅舅把白煮蛋一掰为二,教我吃的时候滴一点酱油,而表姐坚持白馒头抹腐乳更好吃。吃饱喝足后大人都去忙着准备年货了,家中的一群小孩子就乘机出门在军区大院里闲逛,我们踩着过膝的积雪,爬屋顶翻花园偷偷摸进别人家的院子,摘树上还带着冰碴儿的果子,或者偷拿别人家门口雪人的胡萝卜鼻子。有一年,我和表姐发疯似的收集人们放“蹿天猴”留下的炮仗竿子,记得我们的目标是收集满200支,很快这些粉红色的竹竿就塞满了整个抽屉。然而我们却忘记了收集完之后要干什么,一个冬天过后大人们在整理房间时就把这堆破烂全部扔掉了。
最热闹的还是除夕之夜。还不到下午,厨房里已经热火朝天。小时候我总是很不可思议大人们做饭的本事,像变戏法似的就这样把一盘盘美味饭菜变出来——松仁玉米、拔丝土豆、韭菜水饺、腊八蒜。大人一桌,小孩一桌,电视调到中央一台,和春晚一起八点准时开饭。以前的春晚好像也比现在的好看很多,记得陈佩斯与朱时茂的小品《警察与小偷》演出时,全部人都被逗得人仰马翻。如今每每想起那样的气味和画面,都让我心醉。那个年纪的我无忧无虑,不用上班,不用操心房租或担心冬天长霉的马桶水箱背面,世界一片祥和。午夜过后,表姐还坐在桌前往她的歌词本里抄《新白娘子传奇》的歌词,我则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看小人书,睡意渐涨但又不忍睡去。听着屋外零星的鞭炮声,心中突然涌起说不出原因的淡淡惆怅,但在这层惆怅之下又翻涌着一股对未知明天的期待。
今年圣诞节是我在英国的第十个冬天。往年无论圣诞还是春节,我大多很简单地度过,因为觉得大张旗鼓地做一顿饭太劳神,但今年我决定尝试一下西方传统的圣诞大餐。在暴风天里买的那只五公斤的大火鸡,可以算是我有史以来料理过的最大的东西。圣诞节当天轻松填饱了我、老公以及他家人一共六个人两只狗的肚皮,而剩下的部分让我们继续吃了好几天。那段时间里,我做了照烧火鸡、炸火鸡、火鸡香菇汤面、火鸡焖饭、火鸡三明治等一切我能发挥的火鸡菜肴,可那剩下的火鸡肉好像会在半夜的冰箱里偷偷有丝分裂一样吃不尽做不完……好几天后,当我终于把最后一块火鸡消灭掉时,深觉累感不爱,大概到来年圣诞节之前都不想再吃火鸡了。
在清洗烤盘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麦兜的故事》,想起电影里麦兜和麦太一直把火鸡吃到了端午节,对长大后的麦兜而言,回不去的是和妈妈一起在海边看着雪花点点,并头一次从烤箱闻到火鸡之味的那个圣诞节。后来麦兜终于明白,幸福的最高潮往往在幸福来临之前,而幸福本身也可能如火鸡肉般平淡。
我不知道未来20年后,当再想起以往的冬季,我是会想起今年冬天那飓风的气候,第一次尝试的圣诞大餐,最后吃得我要吐的火鸡肉;是会想起上海冬日在傍晚当灯亮起那一瞬间的欣慰,欣慰艰难的日子总会结束,即使黑夜降临我们也有人造的光明与温暖;还是会想起小时候在北方的除夕佳节,厨房里那大蒜的辛辣和屋外炮仗混杂的气味,给人生活平实朴素美满的寄慰,让人能在夜里安心地睡下并满心期待明天的来临。
不管怎么样,愿总会有美好时光等待着我去回忆。
千禧年事件
之前有一阵子看了些关于人类记忆确定性研究的纪录片或书,发现普通人的记忆是非常不靠谱的,很多笃定不已的往事画面,其实都是由后来经历的事情与一些其他记忆碎片拼凑的结果,甚至有些妄想症患者会把完全虚幻的想象在脑中借由个人情感的力量不断强化,直至栩栩如生,连细节都一一到位,结果最后活生生地“转化”为了所谓的记忆。于是常发生自己一本正经地说着完全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并埋怨所谓的“当事人”怎么能一点都不记得的情形。
由于我从小习惯写日记,也自信记得住的东西比较多,当时环境下的细节颜色味道都不容易忘记,在同学会时常常能把大家早都忘记的事情一串串拉出来绘声绘色地演绎一遍,如同牛的反刍。所以当突然发现自己非常确信的记忆竟然发生了严重偏差时,那种震撼简直难以言语。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清晰地记得我高中入学后的第一个新年,是20世纪的最后一年。当时千禧虫问题引起的全球恐慌尚未找到解决方法,诺查丹玛斯那充满隐喻和用词模棱两可的末日预言满天飞舞,导致当时“千禧年”这个词在我的心中具有某种魔幻的意味。我热切期盼着世纪之交的到来,渴求亲眼见证世界格局的转变。更重要的是,那是我头一次终于说服了父母让我和同学们去外滩通宵跨年,能在12点以后回家也算是当时我人生的一个里程碑,为此家里人还特地赏了我一部手机以便联系。当年手机那种东西的存在就等同于你宣称自己有一架私人的卫星一样,我记得那是一台深蓝色的爱立信翻盖手机,刚刚脱离砖头大哥大的时代,那款手机已经显得无比小巧精致。手机的屏幕跟现在的计算器一般大小,只能显示一行来电号码,传说中的短信功能还未普及,后来在网上查阅手机发展史时才意识到,那是世界上第一台具有蓝牙功能的手机,听来仿佛天方夜谭。这就好像带了最高科技的装备时光旅行回到几百年前,本以为会惊得古人们张目结舌的电视机、电脑等,却被发现因为没有电源根本无法启动而只能成为一堆古怪的废铁。
说到这里,不由想起仍然耸立在沙漠中的法老金字塔群,一直不太愿意相信古埃及人费尽心力只为建造一座巨大的石头陵墓,总隐隐觉得是我们的文明还未发展到能明白如何启动金字塔的程度,不远处已经被岁月侵蚀而变得面目模糊的狮身人面像,也仿佛还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等待着地平线上的天狼星一个轮回,亿万年后再次升起到约定的位置,什么东西的门将会被再次开启,而那时人类文明的喧哗却可能早已如潮汐般升起又退去了。苍茫大地悄无声息,只有头顶的星空还闪烁着不变的光芒。
就这样,那天晚上我怀揣着世界科技的结晶与对末世的兴奋与彷徨,和朋友们前去黄浦江边的陆家嘴等看跨年的烟火。同行一共五个小伙伴加我共六个人,其实是懵懂恋爱中的三对小恋人,有的还未捅破告白那层纸,有的已经在黑暗中手拉手并相信这就是一生一世。天气寒冷,却没有人戴手套,女孩子们都等着男生说“冷不冷,帮你捂捂手吧”,可笨拙羞涩的男孩子们都只顾走在前头,互相打闹说着电脑游戏里的秘籍来掩饰内心的紧张不安。
那个年纪谈恋爱好像都想不起是怎么开始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结束。我记得自己后来常站在马路上推着自行车跟男孩子大吵一架,前一分钟还嘻嘻哈哈的,后一秒就突然生起气来。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男生最后总是叹着气无力地问道。
“你就是什么都不懂!”女生大喊一声,泪眼夺眶而出转身就走。
记忆中的台词总是这样,各说各的,莫名其妙,什么问题都没解决,或者说根本也就没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仿佛就是为了要生气而生气,为了要高兴而高兴,充满生命力的同时也毫无理性。现在心想这跟公司、家庭等方面所有矛盾的根源如出一辙,就是有话不好好说清楚,想着这个说那个,盲目地以为别人听得懂自己的潜台词。人是多么复杂的生物啊,更何况人的心,所以这也造成了世间无数个羁绊。以致多年以后当两人再次相遇,说起小时候好笑的事情时,谁也都想不起来当时为啥要吵架闹分手。在餐厅里正这么聊着,就听见隔壁桌的学生情侣们在闹脾气,男孩子关切地问道:“又怎么啦?你说呀?”女生嘴一噘:“说了你也不懂的。”每到这种时候,我又会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完全没有进步过。
当年过黄浦江还有渡轮,突突突地慢慢驶过漆黑的江面,水波把外滩的倒影划得支离破碎,客舱里灯光昏暗,看不清其他乘客的面容。记忆中这段航行非常安静几乎没有人讲话,大家不是闭目小歇就是看着江面发呆。渡江轮的船票好像只要几块钱,头顶只有一片遮雨遮阳的棚子,江面上夜晚的寒风毫无遮挡地吹着所有人。我借势依偎在男生的胸口,说是依偎,其实就是靠得很近,谁也不敢出手搂住对方,大家就这样手插口袋沉默不语。上岸后我的脚已经冻得几乎麻痹,我们一边在滨江公园里走着挑选一个能看到倒数计时的沿江平台,一边拼命搓着手取暖,但心里却抑制不住地涌动着温热的火苗。终于世纪交接的那一刻来临了,海关大楼的钟声敲响,烟火在夜空中升起。我从余光里似乎看到了有人在偷偷接吻,有人终于把女生搂进怀里。那天夜晚我们游走了很多地方,一直疯到凌晨两点才回到家,可后来能想起的就只是那短短的几秒光景。听说世界上有人曾因为脑部受到创伤导致忘记功能受损,于是他可以记住经历过的每一秒人生,我无法想象当他“忆往昔”的时候脑海中是怎样的翻腾,而我们大多数人最后能体验到的只能是人生的走马灯。如果走马灯转回那个夜晚,就会出现这样几个画面:江边湿漉漉的堤岸;海关钟的橙黄色钟盘像是夜空中第二轮月亮,而更远的夜空里真正的新月模糊而清冷;男生的脸在身后烟花的照射下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表情隐没在了影子里;照射在大楼楼面上的倒数计时,1999变成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