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犯了何过?”
温润的关切声近在耳边,永宁惶急抬眸,却觉臂上一紧,人已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李夫人几人的目光同时凝向了她。
沅倬尤为诧愕不小,之前不曾细看,刚刚才留意到永宁侧对着他的半边脸竟是红红褐褐,像是被烧焦过,疤痕错落在她右颊上,甚是瘆人,有种叫人说不出的嫌恶。
“阿兄识的这丑婢?”赵德崇微有恼意。
永宁腮晕飞红,待要站直身,冻得微凉的手却被赵德芳暖在了他掌心里。
他的大掌,包着她的手背,传递着温热,她就那么僵在了他怀里,一下忘了退开。
这下,连赵德昭也望了过来。赵德芳却一概没理会旁人的眼神,非但没理会,反而当着所有人的面,执起了她的手,呵着热气为她搓暖,极尽疼宠备至,仿若捧了什么稀世珍宝,舍不得她忍受哪怕丁点的屈辱。
不知为何,赵德昌心底划过一丝微样,别过了头。
李夫人薄施粉黛的玉颜,妆容精致,倒没显何异色。眼前这小婢,一看就是个聪颖的,进退有度,极让人中意,若不是她脸上那块皮疤,她已是有心将她讨了留在宫中。可这会儿,看她偎在赵德芳怀里,柔情绰态,纵便她再是个花容月貌的,这个心思也动不得了。
升平楼里鼓乐齐鸣,兴致正浓。李夫人不露声色轻握了握赵德昌的手,玉体迎风:“时辰已不早,郡王便与本位一块儿入宴吧。”说罢,率然举步。
赵德昭打了个恭,看了赵德芳一眼,也没多言,提步跟在了李夫人身侧。李夫人这话,别有深意,可想见适才定是发生了何事。
见赵德芳还站定在那,赵德崇冷哼一声,斜了眼李青娥,甩袖朝玉阶走去。
“阿兄,吾与阿娘先行一步。”赵德昌踟蹰在后头,似面有难色,拱手对赵德芳说着,向前疾走了几步,追上赵德崇而去。
打狗看主,他这个长兄偏是这么个冷硬性子,总不与人留余地,甚至有时候连他母妃的面子都驳,为此几个兄弟都十为惧他,也就他与他一母同胞,还敢在他面前说笑两句。他刁辱那小婢时,好在赵德芳没撞见,不然今日这事儿非闹大了不可,他母妃此举,实也是为息事罢了,不想闹到御前去,惊扰了圣兴。
“李夫人至!”
“武功郡王至!”
那边,李夫人四人登上玉阶,殿前接连两声通禀声。永宁这才怔忪着从赵德芳手里缩回了手,向旁退开。她原是以退为进,故作娇柔以便央恳李夫人带她入殿,不成想竟又在这儿碰见这个男人。他这一来,看似是为她解了围,殊不知,也打乱了她的布局。
她与他不过半面之缘,他却为她强出头,使她成了受人属目的那个,这绝非她所愿。
沅倬侍立在旁边,眼见着赵德芳搂着李青娥,把一个丑婢护在怀不舍松开手,甚至还为了这么个丑婢与赵德崇结下了梁子,暗暗心焦如焚。他还从没见过他家少主如此护短过,还是为护全一个女人,一个丑婢。
温柔乡,英雄冢。
今时他家少主在这宫中的处境,已是有够急如星火,朝不虑夕举步维艰,今日又平白无故为了个不沾亲不带故的丑婢开罪了李夫人母子三人,想那赵德崇可是个鸡肠鸟肚的小人,骄矜跋扈且为人阴狠,有道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这往后里在西凉殿的日子恐是更要暗无天日了。这还不说,男女授受不亲,这众目昭彰的,倘使让哪个嘴碎的看见他家少主怀抱一个丑婢,事后还不知会传出多少闲言碎语,回头叫他怎生向主母交代。
“少主,郡王可已入殿了……”忍着憋闷,沅倬还是忍不住从旁多了句嘴。
赵德芳却恍若未闻般,瞬也不瞬的仍在看向永宁。沅倬越发憋气,不由得瞪了眼永宁。
永宁咬着唇低下了头,他是她仇人之子,她与他之间是谓苦大仇深,有着一天二地三江四海的血仇,当是贸首之雠也,寝皮食肉才是。故,她断断不能欠下他什么人情,更不可与他生出一丝一毫的情义纠葛。情孽交缠,是她不能承受之重。可她刚才一时心猿意马,竟差点被他的多情所困……
她垂首避让,良久不发一言,赵德芳薄唇翕动了下,欲说什么却没说,大步离去。
听着他脚步离去,永宁绷着的心弦慢慢松缓下来,突然才想起她此行是为何而来。待欲开口,怎奈话到嘴边硬是说不出,张不开那个嘴求他。
有求于人,礼下于人。
眼看他就要迈上玉阶,她再也顾不上旁的,何谓女子该有的矜持,何谓该与不该、当与不当,索性拔腿就朝他急奔过去。
“刷刷”几下子,玉阶上的宫卫,持于手的长戟直指向她玉颈刺来,眨眼即可在她身上戳出不下十几个血窟窿,让她命赴黄泉。
双腿一软,永宁直直跌了个跟头,皓腕磕的生疼,磕破了层皮,渗出了血丝。
赵德芳陡然止步。
“退下。”
这声喝令,温润而又透着不容违逆的气势。她心头一喜,不知怎的,泪也涌上了眸眶,施施然仰首,凤眸含泪望向直立在长阶上的他。
宫卫整齐划一的收回长戟,自行退立回原地。
赵德芳定定地又凝了她半晌,他拾阶而下,长袍迎风,衣袂翻飞,弯身拉了她爬起身来。其实,她还没出声,他就已感知到她有话要与他说。
许是那便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或有心虚,永宁有些不敢迎视他那双深濯的凤目。他似是去返匆匆,连回了趟西凉殿,他脚上的靴子都没换。甚至都没顾及拭净,他的靴面上,还浅浅的留着她踩在上面的鞋印。
“你……你可否带我入殿……”永宁敛了心绪,她长睫微微上翘,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浓密阴影,低低的央恳道,如诉如怨。
待她站稳身,赵德芳方抽回手,转身又步向玉阶。
永宁却如急杵捣心,迫于情势,又不得不急处从宽,只当他是默允了,当下一鼓作气,埋头就紧跟了上去。
追随着他的云头靴还没走两步,她就瞟到一旁的宫卫身形欲动,她不假思索的疾奔了两步,立下躲到他身侧紧紧抓紧了他飞扬的袍摆。
衣带猛不丁被人从后面拽住,赵德芳顿足。
永宁心知她冒失了,慌慌垂下了眼眸,秀眸盈泪,浑然不觉已流露出了小女儿家的那抹羞怯之态。昔年在金陵,曾有江湖术士传道,凤目剑眉乃帝王之相,比之今日所见的那几个龙驹凤雏,她身旁这个男人,朗眉皓齿,神仪明秀,仿佛才是真正的龙潜凤采。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她那双盈泪的眸子,清幽的好似能摄人心魄。赵德芳心底的某个角落,深深地被牵动了下。看了看她,他才继续缓步而上。永宁忙忙追随着他,半步不敢落后,踏着他的足印登上玉阶,一阶阶朝那飞檐斗拱的大殿走去。每往上走一步,便可更近一步的看清那紫柱金梁、金龙盘柱,听清殿内的鸾歌凤舞,杯觥交错之声。
而他,由始至终问也没问她为何非入殿不可。直到登上最高一阶玉阶,赵德芳也没回头对她说一句话,永宁飞快的环了眼大殿,自知不能就这么堂而皇之的随从他进殿,他是皇亲王孙,即使今不如昔,那也是赵宋王朝的凤子龙孙,可她不同。
“兴元尹至!”
柔尖着嗓儿的通禀声,再次在殿门侧响起,永宁放缓了步子,悄无声息的与前头的主仆二人拉开了两步,尽管在宫道上与他初见时就已猜知他就是那个无缘帝业的人,是那个在赵匡胤暴死后本应最有望登基为帝却被自家皇叔以一卷“金匾之盟”抢占了皇位的人,可此刻亲耳听着这声通禀,她的心还是狠狠撕扯了下。
倘如她和他,都不是生在帝王之家,或许今时今日的这一场相遇,也会变得美好,会是一场可以憧憬的邂逅……然而他和她,今生今世身上都背负了太多。
殿外,不远处的盘龙金桂树下,赵廷美长眉入鬓,唇若涂脂,袖手旁观着那抹娇小的纤影直步向那两扇巍然屹立在二十四节玉阶之上的殿门,才负手道:
“且去查探下……”
“那个丑婢?”顺着主子的目光看去,卫寒刚毅的面棱,额上青筋轻跳了下。
他可是长目飞耳,耳力过人,那些人的一言一笑都被他听了个真切,不漏一字。他敢以命起誓,所禀之言,不差分毫,绝无疏漏。那小婢既说自己是武强府尹府上的,谅她有九条命也不敢随意扯谎,又还有何可查的。
“姑勿凿定。”
赵廷美眯眸一笑,字如珠玑,敲击在人心尖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这大殿外的人事倒比殿内的那些莺歌燕舞还多分看头,看得他也心痒难耐,想要凑份热闹了。
卫寒不解,却见赵廷美已提步向前:“走吧,莫让吾那皇兄坐等的急不可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