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辇远去,窅娘疾步出竹林,抄了另一条小路往延福宫奔去。
她的心里,只紧紧记着几行字:
“延福宫,西苑,春桃。”
“孙广,春桃,武强。”
……
永宁在代她上凤辇前,只留予她这些只言片语。在写下“孙广”、“春桃”四字时,永宁指了指她,而后才提笔写下了“武强”二字。
字面上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是交代她速去延福宫找春桃,之后让孙广带她和春桃去武强。
这一年多,变故丛生,先是江南亡,金陵城破,她与黄氏、小周氏跟从李煜北上汴京,未一年,赵匡胤崩,赵光义继立,复诏李煜入宫,她三人也随李煜一同被幽禁回宴春阁。永宁的从天而降,仿佛是种预兆,将打乱这种粉饰在表象上的安定。窅娘从没想过还能再见着永宁,且是在宋宫和她重见。
昔日之分离,今日又重见,相见后又别离,都犹如在梦中。
王继恩带人离开宴春阁后,她尾随在后紧跟着出了门,走得过急,卷好的那几幅字画也落在了黄氏房里,追到竹林,双足已是麻疼不堪。窅娘狠掐了几下腿踝,一个趔趄,膝骨摔得生疼。自她为李煜所**爱,时以金帛缠裹,她这双小脚愈缠愈小,没少惹人艳羡,女子缠足之风也日加蔚然成风,连汴京也始有不少的女人以裹足为美。可笑的是,没人知道她其实不爱裹足,有时甚至恨不能剁掉这双中看不中用、连几步路也多走不了的小脚。
去往延福宫的路,她本就不熟,望而却步,便有负永宁所托,甚至还会害了永宁的命。今夜的事,永宁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则无颜再见李煜。是以,即便用爬的,她也得爬去延福宫,依言找见春桃。
聿珩隐在暗处,冷眼静看正前方,看着那团蠕动的绿影儿撑着双膝没走几步就栽倒,倒地又挣扎着爬起来,他眼底的冷峻愈深。
一刻前,他接到侍卫营急报,报知有人私闯宴春阁,当他赶至时,王继恩正命人飞奔出宴春阁取纱笠。王继恩是御前的人,聿珩遂没现身,待凤辇担出宴春阁,他示令侍卫营撤离,却见房中烛笼被吹熄,从房里随后步出个人,奔出庭院追向凤辇。
一路跟至此处之前,聿珩已跃入那间房中察看过,书于黄纸上的词阙和压在案上的乌木簪并未引起他多大的戒备之心,在对着火折查见那片墨梅时,当下他就紧追了出来。原不知所追之人到底是谁,追近了才发现他对这张脸并不眼生。
昨夜也是在这条宫道上,他碰见她架着个小婢,那小婢已死,她拖着个死人还在吃力的走路,事后他从那小婢的发顶中以掌力吸出了一枚飞针,查出那小婢是身中梅花针而死。那枚飞针与他在斑驳石隙间拈入袖带里的飞针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两道飞针皆由七丈外凌空发出,其中一枚射中了那小婢,且没入发中足足三寸之深,可见发针之人出手极快且狠,一出手就没打算留下活口。
若不是他暗中以飞蝗石击偏其中一枚,昨夜死到临头都不知怎么死的人,何止那小婢一个。梅花针乃罕见暗器,五针齐发,射出击中后,分剩五点,状如梅花五瓣,故有梅花针之称,据他所知,早在三十年前此暗器就已失传,而今竟在宫中又现,昨夜他返回细查,查找了大半宿也没能寻到另外三枚飞针射落在何处。
窅娘忍着疼继续往前走,全没察觉身后有人在跟着她,就在她双腿打着颤儿再一次跌向地上时,一道劲风扫过,她的腰被一条强而有力的胳膊环住。
聿珩足尖一点,落地的刹那,及时揽住了窅娘。他本不想再施以援手,但看她踉踉跄跄走在前头,百米的路竟跌跌爬爬了二十几回,终是不忍出了手。
男人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窅娘惊怔的半倚在聿珩怀里,一时忘了退开身。
掌下的腰,不盈一握,聿珩腕上稍一使力,抽回了扶在她纤腰上的臂腕。
窅娘这才回过神儿,慌忙站稳身。
“你是哪个府上的?”
赵光义责令他与吕端合力侦伺这两夜接连发生的两桩命案,昨夜那小婢是永州府尹府上的家奴,是个软懦的小奴。那小婢枉做了替死鬼,此案则须从活着的人身上着手查办。
今日他在宫里暗查了半日,案情仍是扑朔迷离,但有一点能断定,他眼前的这个人非是宫中的宫人,宫人之中不曾见过这般丑容长相的。时,千秋节还未过,那她多半应是哪个官妇身边的婢子,却不成想今夜他竟在宴春阁又撞见她……
“可是要回延福宫?”
窅娘咬唇不语,聿珩又问了句。
暮色下,他刀刻般的五官,平添了分深邃。
唯恐被人看出破绽,窅娘本不欲作答,但听他连问之下,似试探,又似识得她,令她不禁有些惊惶无措。
看出她眸中有着难掩的讶异,聿珩越加肯定了他心中所猜,未再多问,一抚她肩,环住她跃起。
脚下腾空而起,窅娘不由低呼,胡乱抓紧了他的后襟。
聿珩绷紧了后背,几个起跃,往延福宫掠去。
耳边夜风凛凛,衣带风声,窅娘整个人已僵软得如这暗夜里的一缕幽魂,只能依附着提着她的那只大手,起起落落的工夫,身下已掠过大半座阆苑琼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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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瑞殿。
凤辇停下,永宁未待王继恩作请,便步下了辇。
“娘子且在此稍候,容老奴通禀声。”
王继恩脸上堆着的笑态不改,都快笑出一脸的褶子。
永宁微低了低头,权当答礼。待王继恩踏上殿阶,她才瓮声唤道:“大官……”
“娘子有何吩咐?”王继恩立下折回身。
永宁怀抱着那把烧槽琵琶,故作有气无力的微屈了下膝:“奴家倘有不敬之处,还请大官莫怪。”
她这话,说的极柔婉。王继恩看似微怔,脸上的笑褶又多出了几条:“娘子言重了。夜里风大,娘子衣衫单薄,又染了风寒,不若随老奴到殿前候着……”
“劳烦大官了。”纱笠下,永宁低眉浅笑,还了礼。王继恩要卖她个人情,姑且就收下他这个人情。
拾阶而上,步到殿门外,王继恩才入殿作禀。
延福宫修造的算不上奢华,几笼红纱灯,静谧而安宁。
不大会儿,就从殿内步出一个宫娥,体态丰腴:“可是窅娘?”
纱笠上的薄纱,薄如蝉翼,永宁抬眼看向这人,垂下眼眸,礼了一礼。这人眉眼莹润,所着衣饰不是下等宫婢所穿的,想是在延福宫有一定的品阶。
“奴是延福宫的掌侍。”那人似也看出永宁的心思,含了笑说着,示意永宁随她入殿,“夫人在后殿,且随奴来。”
宫人中,掌侍乃从三品,称不上是女官,但品阶不算低了。能当上一宫掌侍的,自有其过人之处。
这人倒是个温和的,永宁蹒跚着步子,随她转入帘幕。
八宝炉中香烟袅袅,殿中无一名宫婢侍候。
转过一道珠帘,迎面是扇插屏。紫檀竹雕镶嵌青白玉,饰以牡丹花开底案,贵气而不失大雅。
屏后设了张美人榻,可坐可卧,中镶云石,上雕吉祥如意图纹,李夫人淡妆素抹倚在榻上,玉手支颐在小憩。
那掌侍朝永宁颔了颔首,步上前:“夫人,窅娘过来了。”言语间,与李夫人十为亲昵。
李夫人阖着眸,轻“嗯”了声,恹恹坐起身,意带娇慵。
永宁候在插屏旁,待那掌侍朝她示意,她这才挪步过去。
“见过夫人……”小步挪着,还未施礼,永宁别过头就是好阵儿闷咳。
李夫人蛾眉轻蹙。那掌侍侍立在李夫人身旁,也扫了她一眼。
“夫人……咳咳咳……”
见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咳个不停,李夫人示下免礼:“可是染了风寒?”
做戏做足。
永宁抱紧了琵琶,捂着嘴边咳边点了下头,埋低了头大口喘息着,像极咳得喘不过气。这偌大的嘉瑞殿静得出奇,王继恩明明进了殿,殿内却不见他人影,原想着入了殿还能得他照拂,在殿外她才向他示弱。在她进殿时,王继恩若从偏殿出了殿,事情反而好办多了,怕只怕王继恩并没出殿,而是去侍奉何人了。
这宫中,能使唤得动王继恩的人,只有赵光义。
“瑾兰,去沏壶清茶来。”
李夫人擢皓腕,拂了拂簪在髻上的金步摇。
“是。”那掌侍在旁应着,眼含笑意道,“上月官家赏了新茶,奴这便去泡上一壶。”
永宁往一侧稍退了退,这才知领她入殿的掌侍名唤瑾兰。只是听她这话意,越琢磨越叫人不安,听起来倒像是因她这个贵客的到来,才奉上这御赐的新茶。
待瑾兰绕去间隔在偏殿与后殿之间的那道围屏,永宁屈下.身,方低首顺目道:“窅娘冲撞了夫人,实不该病病殃殃应召而来,咳咳……”
“不妨事。”李夫人看上去并不以为杵,抬手让她起见。
她本即奉了圣谕而来,倘若李夫人屏退左右是有心而为之,这会儿后殿只剩下她二人,此番急召,个中缘由大可直言无讳了。永宁刚要晃晃悠悠直立起身,却听一声通传由屏外传来——
“圣人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