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不知道这个秘境究竟有多大,但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愣是没有遇到一个同样被摄进秘境中的人。事实上,不止是人,就连妖兽也一个都没见着。
倒是各种门类的灵药不少见,每走上几步,就有几株灵气浓郁的药草。
江蓠还没怎么学习过灵植知识,大部分都不认识,偏生谢子俊也不是个爱读书的,两个只好一边猜一边挖灵药。一开始的时候,专拣灵气浓郁的挖。后来,索性看着哪一株顺眼,就采摘哪一株。
直到两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一片花林前。
千百株花树亭亭而立,枝干在顶端撑开,形似一个个浅粉色的花伞。有的高达三丈,三人合抱粗细;有的只有三尺来高,小儿手笔粗细。
江蓠站在华林前,只觉那幽香铺面,仿佛清泠泠的温酒一般,只深深吸上一口,便觉得身魂微醺,有种欲乘风而去的飘飘然。
不好!对于一切会让她沉醉和迷恋的东西,或者是人,江蓠都有种本能的警惕。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却没能感觉到刺痛,只觉得一条浅粉色的丝带突然蹿出来,裹住了她的腰身,用力一拽。她只觉得身子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了一片粉色的天地中。
天是粉白色的,地势粉白色的,四面八方都是一模一样的粉白色,仿佛一个硕大的粉白色棺材!
她微微低头,腰身上那根粉色丝带已经不见了,储物袋倒是还好端端的挂在腰间。
这究竟是哪里?江蓠警惕地向着周围看一看,却只见粉白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漫涌而来,很快就模糊了她的视线。然后,她便看到了火光。
烈焰,如同无数金蛇的狂舞,如同魔鬼手里的长鞭,嘶嘶吞吐着,哔哔啵啵燃烧着,一步步朝着她逼来。
仿佛又回到了邙山村的那一刻,她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一场大火。
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烟尘塞满了她的气管和胸腔。
她开始流泪,眼睛因为烟尘的刺激而生疼。
她想要后退,可是,手脚却在发软,根本不听使唤。
她想呼救,可是嗓子早已沙哑,根本发不出一丝声响。
火蛇一步步逼近,恐惧如同无形的手,狠狠捏住了她的五脏六腑。她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自觉地想象着一句焦糊的人形模样。
不,不对,不该是这样!
眼看着一缕火蛇已经逼到了身前,就要沿着裙摆扑上来,她想后退,可那双腿就像是灌了铅似的,说什么都动不了。
烈焰顺着裙摆,蹿到了肌肤上。江蓠猛地闭上了眼睛,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中,神智却陡然清醒起来。
相由心生,可在那之前,还要有什么东西能牵动你的心神,引起你的联想才行。而当这个引子被掐断后,则心不动,则相不生。
她尝试着操控身体,站起身来,然而,全身肌肉像是被麻醉了一样,明明意识是清醒的,却怎么也无法动弹。
她尝试着调动灵力,幸好,灵力尚能正常运转。调动雷光凝聚在指尖,倏然间弹了出去,江蓠在那一刹那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火焰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具大小不一的尸身。三具尸身的模样分外熟悉,分别是江云天、谢玉娘,还有小小的江绮。江绮的旁边,一个长得雌雄莫辩的少年正拔起了手中长刀,猛地站起身来!
“轩辕墨?”江蓠认出了这个他,心口猝然一痛,冷冷道:“你害死了我的家人?”
“是又如何?”少年猛地上前一步,刀尖上血珠子滴滴答答落下来,一声声仿佛敲在人心上。那少年冷笑了一声:“岂止是他们三个!江蓠,你也是要死在我的手下的。这是你的命数,你的命运,没有人可以改变!”
“命数就一定不可能被更改吗?”江蓠话落,倏然出手。一束雷光凝聚在掌心,倏地飞射向对面的少年。
“自不量力!区区一蝼蚁,也该妄想逆天而行?”少年冷喝了一声,长刀一扬,一股金色的灵光猛地压下来,挡下了雷光后,去势犹不止,继续向着江蓠欺来。
江蓠只觉得全身气血一震,随后,那灵力就如同煮开了的水一样,在四肢百骸里翻涌。可是,她仍是腰背挺直,直直看着那少年:“谁说命数不可以被更改的?江绮已经拜入了谢家老祖门下,江云天已经重新筑基,而你面前的江蓠,如今是在谢家,也没有流落到太玄门中。”
“你,你仍然记得这些?”少年大惊失色。
“我为什么不能记得这些?”江蓠只觉身上一阵凉意泛起,气血的激荡瞬间平静了下来。紧接着,天地一转,她眼前一黑,再度睁开眼睛时,眼前已经不见了轩辕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容貌俊美邪肆的少年。
那少年一身白袍,背靠着一株高大的花树,一双桃花眼里,隐隐有红色血丝浮动。此时,他好奇得打量着她,问道:“小姑娘,你可知道,方才的幻境为何困不住你?”
江蓠终于站起了身,一边以神识查看自己的身体,一边说道:“难道不是因为晚辈心性靠谱吗?”
“靠谱?哈,小姑娘,你太高看自己了!”白袍少年大笑了一声,而后紧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告诉你吧,小姑娘,你之所以没有被幻境困住,只是因为,幻境里的那些人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
江云天、谢玉娘,以及江绮,他们对她来说,其实不重要吗?江蓠只觉得心口闷痛了一声,强自憋着一口气,质问道:“你是梦妖?据说能侵入修士的识海,窃取记忆,再用那些记忆编织梦境,诱人走火入魔的梦妖?”
“小姑娘很聪明啊,连本尊的身份都猜到了?”白袍少年直起了身子,低低笑道:“你应该早就看破本尊的身份了吧?之所以等到现在才说破,不过是因为本尊戳中了你的心事,使得你下意识地反击罢了,是不是?”
江蓠敛起心思,冷言道:“堂堂梦妖,竟然也有失手出错的时候吗?”
“失手啊,这有什么奇怪的?你莫非不知道,梦妖所能看到的记忆,仅限于那些修为不如本尊的人吗?如果你记忆中的某一个人,修为在本尊之上,本尊自然就要失手了!”白袍少年却不受激将,坦然说道:“不过,能让本尊误以为,你最在乎的人是亲人,也算是你的能耐了!”
江蓠不语。其实,她心里明白,梦妖说的话没有错。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她从来不曾切身体会过亲情为何物,更没有和亲人朝夕相对的习惯。她习惯了一个人的独来独往,习惯了在所有人面前戴上一张天真的面具,习惯了独自面对所有的寂寞和黑暗。所以,再一次面对所谓的血脉亲人的时候,她反而觉得不知所措。
就像是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乍然面对光明的时候,反而会觉得刺痛,会流泪流血。
“江蓠啊江蓠,你一直在说服自己,要去爱那些亲人,去在乎他们的喜怒哀乐,去接受所谓的亲情,把自己当成一个有家,有父母的孩子,是不是?”白袍少年低下头,似是无情,又似是有情桃花眸微微眯起,深深凝视着江蓠的眼睛,仿佛要一直看到她的心底,似惋惜,又似好奇地问:“可是,小姑娘,你真正在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也许,是我自己吧!”江蓠幽幽说。
“不对,若是你自己的话,本尊一定能看到!那个人的修为一定比本尊高,还要高上不止一点。本尊如今是筑基期巅峰的修为,难道那是个结丹期的真人?”
白袍少年说到这里,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又道:“不对!本尊可不是普通的梦妖,区区结丹期的修为,还瞒不了本尊的法眼!难道那是个元婴期的真君不成?”
江蓠的心里“咯噔”一声,猛然想起了那个救过她一命,却只留下一个背影的白衣人。
难道是他?
可是,她连他是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莫名其妙地把他放在了心上,还是最重要,最害怕失去的一个人?
这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可是,为什么如此想的时候,心里会泛起淡淡的隐痛?
江蓠啊江蓠,你明明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若是掉下了馅饼,定是烙馅饼的人有所求于你。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为什么还要按照他的心意,一意孤行地修炼那《寂灭心经》,连一丝犹豫都不曾有?
仅仅是因为,除了那一部《寂灭心经》,你就不能再修习别的功法了吗?
还是说,潜意识里,你就不想让他失望?原来,你是如此强烈的渴望着,渴望着再见到他一面;渴望着再相逢时,能成为他的臂助;或者是,能够比肩而立在他的身边?
越是想下去,江蓠越是胆战心惊。
前生的时候,她不曾接触过****之事,但这并不妨碍她明白,她如今的状态,分明就是情根深种的模样。
难道那个人在给她功法的时候,还在她的身上动过别的手脚,致使她把一颗心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从此只能听任他的摆布?
他,或者说他留给她的碧玉镯,至少救过她三次性命了。
第一次,是从黄大仙的杀剑之下,他直接杀了黄大仙,并送了她一份“机缘”。
第二次,是在轩辕墨招惹来的妖兽蹄下,碧玉镯及时现身,救了她和家人的性命,并把江家一家四口送到了云阳城。
第三次,是在幽月山谷中,她和父亲从水潭中逃生时,碧玉镯激发的灵力护罩,帮着他们躲过了妖兽的一击。
原来,无形之中,她欠下他的因果,早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还清了!
江蓠,这样的你,还有什么资格对他说“不”呢?
可是,为什么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顽固地抗拒着这种念头?
江蓠,你还是不愿意沦入风月悲欢中,不愿意失去真正的自我,从此喜乐悲欢由他人,是不是?
“痴儿,可怜,可叹!”白袍人怜悯地瞧着小姑娘一眼,一拂袖,低低说:“罢了,且送你一场风月幻境,至于能不能看破虚妄,就全凭你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