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沉,整个凉州大营都笼罩在黑色的寂静中,只余大帐周围点着的火把被风吹得噼啪作响。
只见有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猫着身子绕过医帐后方白子泉的寝帐,快速轻巧的摸进了一顶小一些的帐篷内。
蒋卓恩用手扯着帐帘,待其停止晃动了之后才小心系上挂钩,一转身,就见眼前出现了一张双眼上翻吐着长舌的鬼脸,蒋卓恩这突然之间着实被吓了一跳,一惊过后,边抬手去拍白术的脑门,边夺了他手中的烛台一口气吹灭了。
“你找死啊,别惊动了先生!”蒋卓恩边说边借着外头火把透进来的光,将烛台摆回桌子上,又觉得不解气,追着白术就要补打几下。两个人瞬间就往床榻上滚做了一团。
蒋卓恩受不得白术挠她痒,边极力躲着边急急将手放到唇上,示意白术噤声,两个人压着声音又打闹了一会儿,才仰躺在床榻上轻轻顺气。
“誒,阿卓。”白术双手垫在脑后,看着昏暗的帐顶轻声问蒋卓恩:“你羡慕李大哥他们吗?”
蒋卓恩闻言一愣,转头看向身旁的白术,三年时间过去,岁月已在这位少年身上刻下了痕迹,原本单薄的身板日益强壮,三年时间个头窜了好几窜,原本稚嫩的脸庞也渐渐长开,带了几分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爽朗沉静,皮肤晒成了淡淡的古铜色,说是药童,不如说是兵士倒让人觉得信服一些。
此刻白术脸上带着淡淡的落寞,一双眼睛却褶褶生辉的直直望着帐顶。
“不羡慕,我只想跟着先生学本领,如果将来有机会,我就去医馆找份工做。”蒋卓恩隐隐猜得到白术的心思,“打打杀杀的......我不喜欢,也不愿意再看到了。”
白术闻言侧头看了蒋卓恩一眼,伸手轻轻摩挲了一下蒋卓恩的头顶,他早已将阿卓视作亲弟,他只希望阿卓能一直好好的,“阿卓这样就很好。”
“我却是有些羡慕李大哥他们的。原本我是个连姓都不知的孤儿,做了十几年乞丐,有幸跟了先生做事,这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也想一直跟着先生,可先生总有回京城的一天,即使先生愿意带着我一道,我却不知自己能否在那深宅大院里做好事情。若是做得不好,给先生惹是生非不说,先就辜负了先生待我的恩情,但若要我主动离开先生,另谋出路却又良心不安。”白术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
白术为人耿直善良讲义气,又最是重恩情,知晓饮水思源。
蒋卓恩闻言低声笑道:“白术哥莫想这么多,先生虽然脾性古怪,却不是没有思量的人,也许他早早给咱们做好了打算,铺好了一条康庄大道呢?白术哥将来若是发达了,可莫忘了拉拔阿卓一把。”
白术心知阿卓是为了缓和气氛,也知空烦恼无用,便止了话,用脚挑了被子,接着伸手一扯,将蒋卓恩罩得没了头顶,低声说道:“睡吧,你白术哥也不是那想不通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蒋卓恩蒙在被子里恩了一声,随即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须臾没了,营帐内恢复了宁静。
蒋卓恩在被子里张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在心底叹了口气,白术也不算瞎想,今天白子泉又收到了家书,那脸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难看,想来是迟早都要离开凉州了,届时她和白术何去何从倒真是问题,若真要跟着白子泉回京城......白术说的不错,深宅大院,莫说白术担心,她自己也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蒋卓恩最怕什么?
麻烦。
比起繁华安稳的京城,她却真的宁愿待在这军营里。
次日早。
白子泉叫住了正要去操练的蒋卓恩和白术,“操练完别瞎跑,到医帐来找我,我有话要交代。”
蒋卓恩和白术对视一眼,隐隐觉得先生虽态度如常,却带了份郑重。也心知白子泉既是说操练完再说,现在缠着也没用,遂心怀踹踹的去操练了。
心不在焉的熬完操练,匆匆入了医帐,见白子泉却是独自一人在整理医帐内被他堆得乱七八糟,又从来不许蒋卓恩和白术乱动的那个大书案。蒋卓恩和白术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白术抢先喊了一声:“先生!”
白子泉头也抬手也不停,“前头坐下,我有话说。”
蒋卓恩和白术都隐隐感到出事了,出大事儿了!
白子泉待二人坐定才抬起头来看向他们。
这两个小子也长大了不少啊--白子泉连着昨夜已是感叹了两次,难道自己是老了?自嘲得摇了摇头,停了手中动作说道:“我后日启程离开凉州。”
蒋卓恩和白术听的都是一惊,想到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昨晚刚说过,今天就变成现实摆在眼前了。
白子泉有些恶趣味的欣赏了一下两位药童从早间就被他弄得一惊一乍的丰富表现,接着说道:“我昨夜已和黎校尉报备过了,后日金城那边就会派人继任凉州大营军医,你们这两日将这医帐理一理,这书案我自己整理,另外我寝帐的那些医书,你们有看中的就拿走,其余的便都留给新的军医使用,随他处置。你们两个的寝帐也收拾收拾,留给新来的药童住。”
白术听到这里,已是忍不住问道:“先生,我和阿卓跟着您回京城吗?”
回个球。白子泉冲白术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接着说道:“你们怎么安置,我昨夜也和黎校尉商量过了,你们跟了我这几年,品性行事我都看在眼里,相信你们不会给我丢脸......”
听到这里,二人都知白子泉是要将他们留在凉州,白术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心里五味杂陈无比挣扎,眼圈已经是不争气的红了:“先生,我舍不得您,您的再生大恩白术还没报呢......”
白子泉心里没有不舍是不可能的,这两个他亲自看着慢慢成长起来的少年,对他来说早早就不分主仆,或者说他从来没将当他们是一般药童仆从,一个是他捡来的一个是他救活的,白子泉想到这里略微不自然的低下头,垂了眼遮掩了心中情绪。
“你要报恩,自好好活着,将来建功立业莫辱了我给你冠的白姓。我走后你去找林副队,黎校尉已同意让你入亲卫队,只往后能不能待得住待得好就全凭你自己。”白子泉稳了稳心神,复又抬头看着蒋卓恩说道:“阿卓年纪小,只我看却是个稳重机灵的,字也识得多,我教的东西也学的扎实,往后你就跟在黎校尉身边,做黎校尉的贴身小厮,专心照顾黎校尉日常起居,跟着打下手,若是做得好,待你年纪稍大些便提做贴身侍卫。”
白术和蒋卓恩都没想到白子泉竟是为他们做了如此打算--真是应了蒋卓恩那句玩笑说的康庄大道了,这可比蒋卓恩原先预想的,继续跟着新军医做药童或者是分派去做别的杂役要好得多。
白子泉看他们听得傻了,又有点得意自己这番安排,只想到往后也不知还有无机会再见,以及他离开后要面对的难题,心情又灰暗了下去,“我要交待的就这些了,你们莫要说那些酸话我不爱听,只踏踏实实做好了便是长了我的脸,黎校尉虽是破例答应了我的要求,但你二人也莫妄自菲薄,若没有先前金城一役的表现,以及这几年的努力,我就是说破了嘴,黎校尉也不会卖我这个脸的。阿卓,你虽每日拉着白术操练,你却没白术练的踏实到位,以后你若是要博贴身侍卫这个位置,从今往后在武功上就要下狠功夫,多跟着你白术哥学。”
蒋卓恩听白子泉揭了她的老底,不禁小脸一红,她确实只求强身健体,对招式箭术不上心,能到黎校尉身边做事对她来说既是好事也是麻烦事--算了,将来的事将来又再说。
白子泉说到这里,想了想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就抬了抬下巴,示意蒋卓恩和白术可以开始动手整理了,白术却拉着蒋卓恩跪下给白子泉用力磕了三个响头,便俯着身子不动。
白子泉抬眼看了一眼,嘴角微微扯了个欣慰的笑,懒懒摆了摆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