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误会了,这些钱是蕾卡给我让我替她在十国和普罗买些新奇玩意。伊斯格怎敢有忤逆之心。”他正纳罕为何如此小事会引得义父千里迢迢赶来对峙。
“你还不知道么!替身的事情败露了,燕王本人前月已被朝廷诛杀。我们后一半银子收不回来,手头上的委托也撤去了大半。我来是想问问你,差事是怎么做的!为何没用幻术封了他的口?”话音未落,一股凌厉真气已经夹裹在寒掌之内向他劈来。
左隐退向湖上掠出几步开外,湖边激起数丈的水花,因寒气而瞬间结成冰凌。
“你能逃到哪里去,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吗?”血屠父的声音仍然可以穿透冰幕传过来,左隐方才知道自己铸下大错,听到这一句,想起从小到大死在血屠父手下的伙伴,陡然万念俱灰。
本来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不过是能将义父的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这次是他初尝失败的滋味,也许比血屠父更加失望的是他自己。
在他的世界里,对与错一直是这么简单,直到魁玉出现让一切变得复杂起来,可归根结底,这次是他的错,无可辩驳,他也不是会逃避的人,脊背仍然挺得笔直:“我不躲了,您动手吧。”
“想死?如今你才说想死?把你和蕾卡当作我的一双眼珠抚养至今,你是要我自毁一目?好!成全你!”话虽这么说着,他到底还是惦记着普罗国这一桩大买卖,此时少了左隐似乎不好办,况且还有个程魁玉,忽然心生一计。
左隐双眼一闭,眼前浮现出魁玉望向他的盈盈笑脸,倘若那是他能看到的最后一幕,死也死得更快慰些。刚刚与她只一门之隔,可惜,太可惜了…
血屠父的手按在他天灵盖上,掌心很厚,手指短粗,据说这样是有福之人,而左隐刚好相反。
每个人的时运是否由这样的小细节注定?
天上有流星划过,人间是又有一条生命逝去了么?
湖水渐渐恢复了平静,煎熬只在无声之处,血屠父无声地数到了十。
他收回手掌,“唉…你起来吧…”
“义父!我——”他差一点就要开口恳求将死期后延一日。
“伊斯格,江湖上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你入了滟波楼的甄选,这次又将整个组织置于水火境地,也许正是个好机会将你逐出影子团——”
“不!”左隐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黯然道:“义父三思!”这比让他死更痛苦。
“我会出手你打成重伤将亡,你务必去找大荒落的弟子带你渡海,让鸟居藏救你一命。他见你的伤便知你和组织确已决裂,所有人对你防备之心就会大减。你在大荒落潜得越深,对我的计划越是有利!”
他略微安下心来,这样的安排才是他习惯的,“只是,他们会相信吗?”
“如果他们因为你是影子团的人而不救你,你不是正好死得其所?呵呵…”
左隐听到死得其所几个字甚是刺心,但他不得不应下:“义父准备如何动手?”
“寻常兵刃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也不会引起鸟居藏的好奇心。唔,让我想想…”血屠父在月下踱着步子,回头看到左隐面对着湖水不知在想什么。
血屠父的幻器是一柄上古铜铙,十二个方形孔,其间二十四个蟠龙环,每个环都由天雷所结,摇动之音可裂乾坤。他出门前还拿不准左隐是否有心相抗,所以特地将这大杀器带在身上。
他解开环上的锁,取出孔里的丝绵,一两个音漏出来,鸟兽四散令人心惊。
左隐还是一动不动,他最近已经习惯了等待,因为他除了等待什么都不能做,这是何等的悲哀…
铙声起,眼前一道灰色弧光从湖面上荡开。他来不及反应已被音浪高高抛起,后脑一凉,根本感觉不到疼的时候已落在地上,像其它湖畔的秋叶一样,表面完整内里却支离破碎。
血屠父收起幻器走到他跟前,低头查看了一下他后脑的伤口,掰开他的嘴塞进一颗小小的土行丹:“将此丹含在舌下,走不走得回去就看你的了。记着我说的话,成为鸟居藏最得意的弟子,跟紧了程魁玉,给我查到无禄天书的下落…”
最后几个字他已经听不清楚了,口里焦灼得根本融不化那小小的丹药,他用尽力气咬破嘴唇便昏了过去…
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走回了蔡侯国,也不记得自己究竟见到魁玉没有,耳边隐约有惊呼,但却是从很遥远的山巅传来。
再后来,意识从身体里脱离出来,他看不到,但是感觉依偎着一个无比悲伤的灵魂。
是魁玉吗?
小时候他很喜欢捉知了,捉黄杨树顶最高处最大的帝王蝉也是他在沙漠最初的训练之一。有一天狈爷不怀好意地告诉他,每只帝王蝉都要在地下深处生活十一年,度过一生的大部分时间,临死前才会爬出地面。一个夏天结一场露水情缘,便死了。
“那没有结到的呢?”不知为何他突然很介意。
狈爷为他这极其罕见的好奇心而哈哈大笑:“没有结到的就没结到,秋天照样冻死,哈哈你这小傻子!”
十一年。
十一年前,他遇到了魁玉。
然而他一直在黑暗里摸索没有止境一般,现在连身体都失去了,到处是一片混沌。
遥远处似乎亮起来了,是谁劈开了混沌,守护着这团虚弱的意识从狭缝中钻出——左隐动了动睫毛,焦距定在前方的一个人身上。
那人穿着他选的一条裙,轮廓简洁,白色底上大大的黑色断续的圆形纹路,腰间一条鲜红的绸带松松束着,正手忙脚乱地煎着一锅汤药。
他记起现下自己已不再是影子团的成员了,这意味着他可以支起半个身子轻咳一声:“你穿上果然…很好看。”
那裙子听到这句定住了不再动,炉上的药沸了,她才低头摆弄。眼泪滴落在药里慢慢端过来,待到近前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如果不是他虚弱无力,只怕两人都要被刚滚的药烫伤了。
“小心!”魁玉顿了顿,左隐比预计早了十天醒过来,她现在的惊远大于喜,因为这一直以来“惊”实在太多了,她再承受不了任何意外。
“把药放桌上吧。”左隐道。
“你先别动。我去叫师父!”魁玉对他笑了一下一边拭泪一边急匆匆要走。谁知被拽住跌入了某人的臂弯。
“终于又见到你了,程魁玉…”他下巴支在她肩上,嘴里涌起一股血腥,却也带着甜尽力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