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
中秋。
一汪黑水纹丝不动,满室烛火安详得似已凝固。
这里是滟波楼地下深三丈处。
水之所以是黑色的,只是因为这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铺满了平滑的黑曜石,唯一的饰品是六面墙上悬挂的鹿头。
都说鹿是森林中与神灵最接近的动物,第一面墙上是一只母鹿的头,栩栩如生仿佛在呼吸。浑圆巨大的眼睛里既有被杀前最后一丝恐惧和绝望,也有通明豁达后的宽仁慈悲。
第二面墙上的鹿头已经从口唇处开始腐烂,之后每一只都腐烂得更彻底直到露出森森白骨,散发出凛然震慑之意。
一团黑影从池底静静浮上来,傲然舒展,水花四溅,根本没把周遭任何东西放在眼里。
完全浸没在这硒水中闭气约一炷香的时辰,如是几次,左隐伤口表面的肌肤已然愈合,体内的痛楚也减轻许多。
想到魁玉在对面房间内也在沐浴,气息陡然有些慌乱,他抓起池边瓷盘里的海绵擦拭着手臂,水滴顺着肌肉的棱角和线条流下来,空荡荡的室内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左隐心底一冷:这本该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了,此时此刻谁会在这里出现?
来不及细思,一股暗器的疾风袭来,左隐将掌心的水运气化为冰粒与之相击,但还是晚了一步,冰粒不够结实,被打得四下散落。烛火倏地灭了一大半。
室内变暗的瞬间,有鬼影从门缝溜了进来,嘿嘿笑着在各个角落来回游走,好像软骨蛇一样飞檐走壁令人捉摸不定。
左隐已从池中跃出,赤条条站在当中垂着手歪着头,靠听力和感觉捕捉对方的位置。
“嘻嘻…抓不到我…”从声音很难判断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虽然笑着,但透出令人打寒战的邪气。
“…”左隐沉得住气,没有回应。
“等会再穿衣服,我还没看够嘿嘿嘿。”
左隐听出对方并没有恶意,更多是在捉弄他,他懒洋洋地从地上拾起衣衫披在身上,不经意地问道:“你为什么看得到我?”
“不告诉你!不然你把我的假眼抢了去,巴德勒要骂我的。”
巴德勒!
这是他们小时候对义父的称呼,现在已经没有人再用了。
“你是谁?”语气已经带着防备。
“哈哈哈,你还是想知道嘛!”
“…”他不想落入对方的圈套。
“好吧好吧,我就告诉你,我呢,是一条小尾巴,哦不对,我是一条尾巴的影子,就像你,你是一只左眼的影子对不对,嘻嘻。”
借着幽暗的火光,墙壁上渐渐浮现出壁虎尾巴的形状,对方仍隐在角落,看得出身段极为灵活。
“人没有尾巴。”他回了一句,不打算再纠缠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对方发出干巴巴的笑声,笑声持续了一会戛然而止,恻然道:“你说的对,有尾巴的是什么?怪物!哈哈!是怪物!”
左隐越来越感觉不妙,对方的气息是他所熟悉的,也许真的是左膀右臂中的谁,可没道理在滟波楼的地盘里如此张扬。
这个玩笑,真的有点开大了。
“卜拉索,如果是你的话别闹了。”
“哈哈,伊斯格,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尾巴,不是卜索拉,你从未见过我。早在数年前,义父就遣我潜伏在滟波楼内,以便日后作你们的接应。”
左隐虽然稍感意外,但以血屠父的心机,这样的安排也不是没有可能,“如何信你?”
“嘻嘻,自然有义父之令——”说着掷下一物,骨碌骨碌滚到左隐脚下。
影子团常掠劫幼童,选其资质过人者加以培养,体弱愚钝者在淘汰中死去,取其颅骨把玩。因颅骨是人身上最坚固的部位,所以用这个来给选中的孩子练手。除了影子团之外,也再不会有什么人下得去如此毒手。
左隐附身拾起,脑中浮现起第一次被这东西吓到说不出话来仍然强作镇定的恐惧,后来他已经不会再害怕,因为麻木了。
“说吧,义父让你带了什么任务给我?”
“嘻嘻,你蛮乖的嘛,怪不得巴德勒最喜欢你。”
“…”
“今晚你入大荒落,原是义父一早就安排好的,但可惜了蕾卡…不过义父说现在更好了。你和那个丫头一起去大荒落,一定会追查到无禄天书的下落。不过在那之前,还有几单小生意要赶在他们渡海之前完成,对你来说应该是手到擒来。嘻嘻,刚刚看你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好想摸一摸啊。”
“…”左隐沉下眼睑。
“好好好,一桩是太傅大人马上要过六十大寿了,上次的珊瑚宝树再来一棵,他在独孤将军府上看到之后爱不释手,这次要比那次的更妖娆动人。”
“还有呢?”
“另一桩容易得多,你去取一个人的性命——西门红袖。”
“为什么?”他本不该问的,他也从未问过,只是面对着一个陌生人反而卸下了防备。
“怎么?不愿意?”
“好,我去。还有呢?”他听到走廊上有人走动的声音,应该是其他人都梳洗完毕出去了。
“嗯,这才对嘛。最后一桩不太容易,义父要你去大理寺的水牢里用个一模一样的人把造反的铁帽子燕王调换出来。嘻嘻,人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就在京城的悦来客栈。”
“伊斯格领命。”他冷冷地回答道,这三个任务一个比一个更让人厌恶,这条尾巴确实来自无尽的黑暗,“你叫什么?在滟波楼哪一部?”
“你猜!嘻嘻。”黑影就要消失。
“还不现身?”左隐长袖一挥,这次水滴凝成锋利的冰锥同时射向四面八方,他一定要逼出这只影尾巴来。
岂料对方对这密室熟悉无比,已在一瞬开启了大门溜了出去。
左隐追至门外,抬头却见魁玉一袭青衣素裙迎面而来,他闪身而过,在她耳畔留下一句:“勿失勿忘…”
些微的气息喷在她耳后,猝不及防地令她心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