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丕国环湖临水而居,由数千根粗壮的巨龙竹凌空架起,梁柱皆为扎成桩的紫竹,无墙亦无门窗。四面八方一袭草帘疏疏漫卷,夕阳破壁,晚照当晴。
仆众寥寥,皆神色安然各司其职,奉上盥洗的清水之后只留一淳朴青年陪坐案前。
魁玉尚在奇怪他们的待客之道竟然连杯清茶也没奉上,倒是摆着几小碟寒酸的果干蜜饯,她自然不好意思伸手取食,心里暗怪昱音关于这汤丕国不肯透露只言片语,说要给她个惊喜。
听那青年悠然说起他们的一国之君已然皈依,并且常年云游四方遍访世间好茶,主持上下事务的国师沧浪居士正是他本人,他已着人去准备一场茶事。
昱音得意地大笑道:“国师还是那么善察人意,我们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一尝真昧。”
那青年却笑着摇头,对魁玉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她吃个梅干。
盐津梅干落在柔软的味蕾上,仿佛重回童年般单纯愉悦的感受,渴是止了,却激起更大的不满足,这时间刚刚好,落日完整地低垂在水面上,他们起身移步到临水处,壶中水已沸。
规规矩矩坐下,看国师把一样一样的配料舂过加入水中。
魁玉还是第一次喝古法茶,一口气灌下觉得毛孔舒展,浑身发热。喝了两盏之后,又见他撤换了茶具烹具,用长嘴壶冲了另一些更细腻的褐色粉末,出来的汤色澄明酽红,味道却已没那么冲了。再之后是一杯收敛的白果茶,洗净口中杂味来品尝年代久远回甘无穷的熟茶。
在最后的微光里,才是用温热的小杯盛上泡得恰到好处的新茶,魁玉细看杯中竟是原小路家山下产的雀舌,不禁湿了眼眶。
“今日怎么反其道而行?先浓后淡不怕我们舌头失灵么。”
说话时太阳已完全没入湖中,四下冷清清黑黢黢。国师一人收了茶具,笑道:“今日你们来得晚了,休息之前难道不该化繁为简,收敛心神归于寂静么。”
昱音还不服气,装作行家的样子:“哎,来得不是时候,没得糟蹋了好茶。”
国师淡然一笑道:“究竟是人喝茶,并非茶挑人。我虽然以侍茶为业,但对客人来说茶无分好坏贵贱,只有可口称意与否,这也是我第一考虑的。”
又看着魁玉:“况且有人已跟我说了,程姑娘与旧友分别,独自支撑十分辛苦,让我用一壶好茶好好招待她。又说姑娘性子倔,要强,但是悟性极高的,她自会明白其中用心。”
昱音像是嘴里被塞了两个大馒头,惊喜确实是惊喜,只不过完全被那小子抢了风头,“他可有恐吓于国师?”
“恐吓?”国师一脸不解,“何来恐吓,他送上这包雀舌还帮我们担水三天,寡言少语,一片赤诚。”
魁玉倒不像第一次那么吃惊了,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用了些茶点自去休息。
第二日一早他们赶去了附近的双面国,昱音也是第一次踏足,但对方显然有极高的保密级别,报上魁玉的姓名之后只从大门上的一个洞里递出一包东西。
魁玉打开看时不由的莞尔:全是制做精良巧夺天工的人皮面具,第一张便是她曾经闭眼吻过感慨好丑的面孔。
昱音大呼神奇伸手试戴,被她死死护住:“你另选别的吧。”
又把手伸向另一张,是七夕灯会与他重逢的那次——“这个也不行。”
……
“这个…不行。”
……
“不行!”
“算了!”他恨恨地跺脚:“小气鬼,快还钱!我自己买!”
任他吵嚷了一路魁玉就是不理,在指国倒也受到热情款待,各种乐器作坊把玩了一番见都没见过的外国乐器。最后魁玉订了一张琴,三个月后送去普罗国他们的下榻处,订金自然也由左隐预付过了。
“真没意思,选来选去选了最寻常的,不方便随身携带,日后修炼幻术时还得再换。”昱音不屑道,“不是说你并不会乐器吗。”
魁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选琴,她本来抱起一把胡笳感到十分亲近,看到琵琶也觉心仪。但想到也许是左隐在故意引导和控制自己的选择,她故意去选中原最寻常的五弦琴,还放弃了天价的奔雷焦尾,按自己的手幅展臂订做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新琴。
“程小姐只是读过琴谱,从未习得琴艺吗?”首席制琴师是位年过七旬的长者,他上下打量了魁玉几眼问道。
“是。”
“很少有人第一张琴便用的是我指国所制,我们的主顾也大都是造诣精深的大师——哦,小姐别误会,老朽只是很高兴有人能从指国琴练起。敢问程小姐看过什么谱?”
“《伏羲清音》、《碣石调》、《西麓堂琴统》、《太古遗音》、《风宣玄品》、《松弦馆琴抄》…”
“程小姐可是在戏弄老朽吗?别说《太古遗音》这样的绝世孤本,西麓堂松弦馆也从不将琴谱外借。小姐还说没有碰过琴,老朽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众器之中,琴德最优。老朽不才,对满口谎言之无德者恕不接待。”说着就要拂袖而去。
魁玉见状心下为难,略一沉吟道:“这些琴谱乃家父收藏,小女并不知道是极难得的珍品,大师问起便据实作答,并无炫耀之意。大师若不信,小女可默出琴谱一二以证清白。”
制琴老者也是个较真的倔老头,立刻着人备下笔墨,并取出一张伏羲琴坐在一旁,命弟子将她所写之词大声读出来。
于是琴声在朗朗书声之中响起,散音、泛音、按音,三音交错,变幻无尽。时而松沉而旷远,让人起远古之思,又如天籁,有一种清冷入仙之感。枯朽的手指下的吟猱余韵、细微悠长,时如人语,可以对话,时如人心之绪,缥缈多变。泛音比天,按音如人,散音则同大地,称为天地人三籁。因此古琴一器具三籁,可以状人情之思,也可以达天地宇宙之理。
真是好一段《太古遗音》,老琴师停止之后与徒弟抱头相泣,魁玉放下毛笔,讷讷地不知如何是好。
“程小姐见笑了!不过今日能奏出这段太古雅乐,老朽死而无憾了。”说着擦了擦眼睛,目光炯然道:“放心吧,我会为小姐制作一张名垂千古的好琴,三个月太短——七个月,给我七个月时间。一定亲自把琴交到小姐手中!”
魁玉和昱音告辞出来,这次就连昱音也似无意般提起:“那小子好像把我们的每一步都算到了…现在就连我也想尽快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