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口到马车之前,短短几十步,业芸感觉走了几个时辰,一来礼装非常沉重压得自己迈不开步子,二来感觉到对面那群黑袍骑士眼神大多不善,一直在自己胸前扫来扫去,令她脸羞得通红。
她缓缓走到车前,将瓦罐摆在面前,跪了下去,抬起手臂,露出一段洁白的藕臂。
按祖宗规矩,皇室血脉的贵足不可触及村外的荒地,而马车又无法驶进矮小的石拱门,必须用处子的赤纯之血浇地,干净的生命之力洗涤地表的死气,铺就一条生命之路来迎接尊贵之人进入村子。
以往修真者大多不愿履血,自恃飞剑而行,早先尉迟国都传来音讯,此行皇子修为尚浅,无法御剑,只能依据古法行事。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朱公公面若桃花。
“业,业芸。”
“来,我替你起脉。”
朱春来手指一弹,一道气劲啸过业芸手腕处,殷红如注。业芸脸色一变,立刻凑近瓦罐,同时轻挤伤口,防止血液凝固。
人群中,叶晁比谁都紧张,担心业芸会失血过多而晕过去,这可是对贵人和对祖宗的大不敬。
业芸是和他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玩伴,日久生情,若不是这次为了祭天大会,村中也找不出别个能拿得出手的姑娘,他断然不让她去冒险。
村口的少女血珠成线,村中灶堂里的某人却口水成河。
“哇,这是极难抓捕的僵尸熊掌,这是秘法酿制的鬼蜂糕,这是清蒸河童脑,这是凉拌墓头菇,这是血瓜子,还有桑融独有的三足蛇泡出来的腐果酒!”
业晏一看四下无人,两手都没闲着,边吃边叫唤,陶醉在与美食的较量之中。
突然,灶堂的门锁有插入钥匙的声音。
“糟糕,这谁竟然不去迎接贵客,跑来这干什么!”
业晏一惊,慌忙躬身躲到桌台下面,顺手牵了一盘红烧人脸蜘蛛腿。
“叶晁这狗养的,竟然把灶堂给锁上,还好老子有把备用的,只可惜老糊涂了,半天才给我找着,得赶快了,河童脑得趁热吃!”
一只破棉布鞋一阵风似的从门槛那边晃到了灶台边,桌底下正纳闷谁这么胆肥的业晏一下子睁圆了眼睛。
一只脚,露趾棉鞋,这不是村长业无拘,还会是谁!
“风雪乍来袭,河童正蜕皮,摘下小碟子,绝味满口吸!”灶堂里第二个不速之客更加生猛,不去管什么熊掌、什么酒,径直享用业晏想都不敢想的桑融独一无二的名菜,河童脑!
河童是生活在水中的阴物,嘴如飞禽,背上有龟壳,模样如同猴子一般,所以别名“水猴子”。此物喜藏身于墓间野河,以墓草为食,偶尔袭击活人。
埋骨之地的人起初畏惧,后来习以为常,遇见还逗弄一二。
最终还是有人发出了疑惑,河童到底能不能吃,于是一吃成名——“河童脑”成为名菜。
由于河童有一定智慧,极难诱捕,而且一出桑融山脱离了死气就会挂掉,所以此物珍贵非常。
过去多少高官显贵中的吃货挤破了脑袋,想混进祭天使团来桑融山一快朵颐。
“没想到没想到,时隔多年,终于又吃到一回晁儿他妈做的河童脑,外香、酥,内嫩、滑,爽!”老头边大口咀嚼边唏嘘感叹。
“吱嘎——”
灶堂的门不合时宜地又被推开了。
业晏的小心脏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又是谁来偷吃了?洛魂村不如改名吃货村得了。
业晏看清了那是一双女人的脚,尽管脚掌肥厚,小腿粗壮包裏在蓝底碎花的裤脚里,每走一步地面都要震一震。
正在想村里哪位有这样一双“玉足”,就在灵光一闪时,突然桌台以下的空间变得十分狭小。
一个头发花白、蜷着一只脚的老头正吹胡子瞪眼睛看着他,指指头顶上的桌台,又指了指脖子,似乎在威胁:你小子敢出声,老子就像宰河童一样活剥了你。
业晏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他才不怕这个村长老头子,自打出生就敢在他身上放水,一岁就敢拽他胡子,此刻他也一脸严肃,也指了指桌上,又指了指那双缓慢移动过来的女人脚,似乎在反抗:老头子,你再敢威胁我,我就是拼死也要把你偷吃河童脑的事情告诉那个女人!
老头子气急败坏,胡子翘得老高,眼睛滴溜一转,指了指地面,翻了个白眼,似乎无声宣判:我要败露了,你别以为你就能逃得过去,地上一堆吸溜得干干净净的蜘蛛腿就是证据,你也一样没好下场!
业晏一阵无语,转念一想进来的那个女人着实可怕,只好轻拍老头的肩膀,双手抱头以示投降。
那双女人脚越来越近,也移动得越来越快,好像已经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老头子似乎见到鬼王眼一般,寒毛都要炸开。
鬼王眼是埋骨之地的传说之一,有些修真者死后由于怨念太重会化作厉鬼,曾有位修真者生前的本事都在自己一双眼睛上,死后魂飞魄散,一只眼珠却自生灵性,夜间奔走吞噬所有与之对视者的精气,号称鬼王眼。
业无拘是洛魂村武力最强的人,令他害怕至此的唯有冷战了近二十年的老婆业无艳,此刻他强作镇定,指了指自己怀里的灶堂门钥匙,又指了指业晏。
业晏瞬间意会,老头是在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他竖起一根手指架在另一个拳头上,又作爬行状,表示他是从烟囱爬进来。
老头嘿嘿一笑,一甩袖子,业晏直接从桌底下飞了出去,趴在了刀板上。
这老头,好不要脸!业晏扶着自己的腰爬了起来,不小心迎上了业无艳那杀人的目光。
“老娘不过担未来儿媳妇去看一眼,就遇上你这小兔崽子来偷吃,看打!”业无艳在村口不忍见业芸淌血铺路,打算进来开小灶煮一碗血参汤端过去,心里正憋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看到有人敢进灶堂偷吃,顺手抄起一根擀面杖就砸了过去。
“无艳大娘,我的亲娘,别打我,我只是刚进来,还没踹过气,属于偷吃未遂,可还有更大的祸首呢!”业晏不知从哪儿听过,越到更年期的女人越可怕,连忙指了指灶台下面,供认不讳。
“小王八蛋,小兔崽子,老娘打小白给你喂了那么多好肉好菜,好啊,竟然学会偷吃和骗人!”
见供出同犯竟然没有起效,业晏忙不迭望向桌台下面,空空如也!
“感情以我障眼法。自个儿学我从烟囱里逃跑了,我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打人不打脸,打脸不扯耳朵,急急如律令,金刚来护体……”
据说,业无艳年轻的时候也是洛魂村的美女,可现在也是挨了岁月杀猪刀,每走一步,脸上的横肉都要抖三抖,她见业晏一脸绝望,双手抱头,不断嘀咕着,转而噗嗤一笑,说道:“小晏子,大娘知道你练功辛苦,其实早给你留了小菜,来,这罐沙虫酱给你带回家,这罐僵蛇酒也带上,替我给你老爹带好。”
业晏由衷感叹自己的大招又一次生效,连忙一改垂头丧气模样,冲过去抱住业无艳的胳臂,嬉皮笑脸道:“大娘,我知道您最疼我了,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乖孩子,回家早点休息,明儿记得早点过来,是贵人观脉的大日子。”
“明白,我一定会成功的!”业晏应道,心里却不停地咒骂业无拘:“死老头,臭老头,竟然这么怂,改天不逼得你给我足够的好处弥补受伤的心灵,我就不信业!”
在业无艳慈祥的目光下,业晏出门离开灶堂,转过几座民宅,走进一条黑色的巷子,这里通往洛魂村石堡的后门。
在黑巷的尽头,提着瓦罐的业晏走到一扇桃木打造的门前,任门檐上镶嵌着的一颗紫色玻璃球发出的浅光照射数秒,桃木上篆刻的符文一闪即逝后缓缓开启,门后出现一座漆黑的桥,但不如说是四根黑色的铁索。
桑融山其实有阴阳两峰,原本如一,传说是被桑蓉悟道后的第一剑斩开。
两峰之间是不可见底的深渊,以铁桥相链接。洛魂村在阳峰上,有阳光照耀,有皇室使团屈驾,也有游人散客前来送别至亲和祭拜先人。可是阴峰,终年幽雾弥漫,除了老练的村民,几乎没有活人敢逾越天险过界。
嫦娥道祖传法于众生时,在道书第一卷注明:活人不可同日而语,死者切莫分穴而居。
意思是活着的人,有人封侯拜相高人一等,有人为奴为仆地位卑微,但是无论善恶高下,死后别没有差别,都要葬在一起。
嫦祖的道法已经传承了千万年,天下也已经被等于划分为万国,凡是道法所至之处,均有埋骨地,埋骨之地住着守墓人,职责是维持逝去者的地位平等。一旦成为守墓人,终身要守护埋骨地不被侵犯。
当然这一系列规则对于修仙者,只适用于元婴期以下的人。
修士从炼气开始,依次经历筑基、结丹、元婴,神极三境,最后修成真仙。
而修成元婴之后,会遭遇天降雷劫洗礼,如能不灭,便等于拥有了质疑天地规则的权利,也有了自由选择埋骨之地的资格。千万年间,踏入元婴之境者万万千,留下仙墓无数,后来先天资源逐渐匮乏,可以用来炼器、炼丹的仙物越来越稀少,于是许多不务正业的修士开始组建摸金帮,满世界寻找、盗取仙墓。
甚至道上列出了摸金排行榜,上榜者尊称“摸金校尉”。
古往今来,修仙到较高级别的仙人最头疼的事情,就算真仙也有死去之时,在他们伟大的生命结束之后,还不得安宁。凡间的守墓人不可能守护他们的墓地,因而有人会建立宗派,让徒子徒孙们守护;有人会偷偷建墓在荒山深井,另设衣冠冢,掩人耳目;有人会建造机关法阵、豢养上古巨兽守护墓地……
话说回来,尉迟国的埋骨地在桑蓉山,洛魂村民是桑蓉山明面上的守墓者,而真正的守墓人是业无命,也就是业晏的父亲。
只见业晏将瓦罐捆在腰上,麻利地踩上两根铁索,如履平地一般行走在缭绕的雾霭之上。
往常都是装载着全国各地送来死者悬棺在此索上滑行,仿佛阴间与阳界的边缘,通过即是到达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