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桑蓉山之所以无论四季都是纯白一色,乃是缘于山体长满了白色的绒苔,那是一种能扎根于石岩,无处不在且除之不尽的植被。
当腊月来临,寒风四起,白苔生长得却更快,风起落处,飘散的白苔绒堆积,如鹅毛雪一般纷飞,厚可没膝。
拂晓,日光浮出云层,驱散了不少寒气。
在颠簸不平的进山官道上,一队车马正在徐行。
中间一架马车,?由六匹紫眼神骏拉着,红翡制顶合紫玉护栏,黄底帐绣着祥禽瑞兽。它前后各有一架双驱副车,前车顶上张扬一面杏黄大旗,上书“尉迟”二字。左右各有数名游侠装束的护骑。?
任寒风狂冲却丝毫无法撼动轻薄的车帘更令人惊叹的是,在距离车队一丈范围之内,气流缓和,温煦如春。
尉迟是国姓,六匹马拉车,代表主人官阶甚高,黄色帐面显示主人身具王室血脉。
“殿下,前面剩四十公里坡路,你已经打坐调息了一宿,不如静卧稍歇,底下三天少不得劳精费神。”
中间车厢,一位鹤发华颜的老者挑开车帘一角放眼远眺,轻声提问。
“不碍事。”
帐中主座上,端坐着一名少年,估摸仅有十一二岁,一身青萝织锦,梳着龙飞髻,印堂敞亮,云眉轻描,五官别致,看上去清秀儒雅。
闻言后少年眼皮未抬,摆了摆手。
“这白苔是极喜阴气的植物,看来周围的死气越来越重了。”
老者喃喃自语,翻掌结印,指间青芒一闪,车队周遭空间的春意渐浓,弥散着薄荷草的清甜气味,诸位游侠儿嗅之均精神一振,抛却连续奔驰一个昼夜的疲惫。
“夏平川,你练气已至九层巅峰,化生之术虽然信手拈来,但在此施展真乃大材小用。”说话的是帐中第三人,此人两鬓微霜,面如妆粉,唇上有一粒朱砂痣,乃是大内一名宦官,名叫朱春来,奉君王之命,前来引领皇子祭天。
“朱公公言重,外面那一十八护卫忠心已验,曾护佑殿下立下累累战功,以后也定将追随殿下出生入死多年,虽为精锐,但非我辈修士,死气入体,必损真阳,若耗一点真气便能让他们舒服点,也是值当的。”
说完,他手掌朝下,收止真气,手背纹有一枚葫芦刺青。
“哎哟,没想到没想到,曾经单骑入大漠,渴饮蛮奴血,依仗修为屠杀数千川中造反役奴的平川大将军竟有此善心!”
被称作平川大将军的老者语义谦恭,而这位朱公公语气极尽酸腐和轻蔑。
“老夫九岁测脉湛蓝纯净,十二岁考入帝国保皇学院,二十岁便至练气九层,曾被认为是帝国最有潜力三十岁前踏入筑基境界的年轻人。谁料贪恋军功,将沧海圣誓抛在脑后……俱往矣,现在终我一生都将为赎罪而活。”
“夏老,何为沧海圣誓?”
被尊为殿下的少年终于睁开双眼,瞳孔竟然是赤色,内有一簇跳跃的火苗。
“禀殿下,老奴略知一二。”
“说。”
“传言我们所在的大陆只是茫茫沧海中的几片浮土之一,存在不过千万年,但沧海却是永恒的存在,昔日,嫦娥道祖在将人王后羿修炼的仙法传下时,要求所有门徒先以沧海为誓——凡修吾法,若滥杀凡夫,永生修为将不得寸进!”
“原来如此,渺渺凡人,不过一坯黄土,竟受嫦祖如此庇佑。”
“上苍有好生之德,如滥杀无度,与那邪帝逢蒙何异?”
“哦?我怎么听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之我不仁以众生为石踏而登天毁地!”
“殿下,禁言,苍天有耳!日后若有凡人惹怒了您,千万要心怀怜悯,殿下天赋卓绝,未来必定仙道坦荡。老夫便是一个教训。”
“够了,朱平川,你只不过号称是天底下在炼气境呆了最久的人,才被选中给殿下辅导修行,等殿下筑基后也就没你什么事了,此等修仙道矩,毋需多言!”
少年皱了皱眉,不再言语,只翻手换印,紧扣丹田之前。
“公公所言极是,夏某定当谨记。”平川大将军夏格致垂下眼睑作答。
修士有至高的骄傲,原以实力为尊,夏格致此时却被一个炼气四层的老太监训斥而不敢驳斥,其中的心酸味道谁又能知晓。
坡路虽阻,车队速度不减,在积起的数尺白苔浮绒上留下蹄印辙迹。
在山缝间,有一处罅隙,涧流东跳,飞溅成珠。
如果正常人的肌肤触到这山泉,必然会直接冻伤,因为这里的温度要远远低于水结成冰的限界点。
活水难冻,滴而穿石。
涧水之下竟有一个小窟窿,积起稍许寒冰之水。
一双手臂突然伸出,接着露出一个约莫七、八岁男孩的脑袋,浓眉大眼透着机灵,鼻梁如同山岳一般挺拔而坚毅,寒风刺骨立刻在黝黑的皮肤上挂满冰霜。
他长啸一声,轻舒猿臂,胸背处各有一道长约半尺的刀疤随着动作如蜈蚣一般扭动,更为奇异的是他两眉之间浮着的一道血线在离开寒泉之后慢慢消隐,如同蛟龙出海般蜿蜒地游入发际。
连喘几口粗气后,他搓了搓手,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自言自语道:“今天在下面憋了四十三息,又多出两息,小有进步!”
这个男孩名叫业晏,是洛魂村的孩子王,五岁之前他的梦想是永远吃饱肚子,自从五岁时第一次也就是上一次尉迟国皇帝派人来祭天时,看到了神奇的飞剑之后,他的理想就变成了修仙。
特别是当他得知每次祭天大会之后,村长都会送几名资质较好的孩童给来祭天的大人物观相摩脉,如果造化所至,被大人物指点一二,甚至是收为弟子,都乃无上仙缘。
有修仙潜质的村民们一去不复返,村子里没有修士,所以他也无从知道仙门在何处,仙路如何迈出第一步,只听说仙人修炼要循序渐进,炼气,筑基,结丹,最后怀抱元婴就可天下无敌!
于是乎,他胡乱猜想修仙的炼气境就是练憋气,天天得空就跑到这处寒潭里闭息。
轻轻一撑如同泥鳅一般纵上岸边,一摸叫唤的肚皮,小男孩的嘴角微微抽了抽:“今夜村里好像会准备佳肴美酒招待贵人,正好有点饿,不如我先去替贵客们把把关,嗯,如此才是待客之道!”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当下的决定,飞速穿好衣服,赤着脚丫子就在山石上飞奔,穿越一片石林后,矮身钻进了一处墙洞,便不见了踪影。
洛魂村在桑蓉山顶,以五、六人高的巨石彻成围墙,以防山里的荒兽。
此刻,洛魂村村长之子业晁正在村口翘首以盼。
他的身旁有名衣着淡粉色礼装、手捧瓦罐的年轻姑娘,虽然皮肤有些粗糙,脸蛋也谈不上漂亮,但身材十分妖娆,大腿修长,双峰发育得恰当好处,裏在低胸束腰的礼装中,呼之欲出一片令人脸红心跳的雪白。
“见鬼,这礼装谁设计的,真是开放!”见皇家使团先前特地从帝都打包快递来的衣服穿在未来媳妇身上,显得太过暴露,业晁忍不住咒骂。
“嗯,有点冷。”
“芸儿,不要紧张,一会贵人来了只要按照祖宗的规矩做即可。”
“嗯,晁哥,我知道的,芸儿不怕疼的。”
“快看,那儿有面锦旗飘然,一定是贵人的车队,已经登上山座,驶进了石门,所有人都快过来,列好队伍迎接!咦,谁看见我爹了?”
一帮围上来的村民面面相觑,互相摇头。
“还愣着,还不分头去找!”
“村长,你在哪?”
“老爷子,你在哪?”
“业无拘你这挨千刀的,赶紧滚出来!”业晁咬牙骂道。
呼喊声即刻此起彼伏。
随行的骑士勒马,三辆马车也渐渐停稳,第一辆马车中下来四个人,都戴着木制面具,穿着巫师袍,银发落入风中便狂舞不止。
四人手中分别捧着一面轻鼓、一只铃铛、一架骨弦琴和一个铁皮桶,立于第二辆马车前。
帘动,一名头发花白的宦官挤出他肥胖的躯体,被冷气一触,立刻打了个哆嗦,但是尖锐的嗓门马上响彻云霄。
“恭迎十一皇子进桑融山祭天,请万物生!”
“万物生!”那四个仿佛石雕一般的老巫师沙哑地附和,他们僵硬的手指立刻灵活无比,敲鼓的敲鼓,摇铃的摇铃,而随着一个个音符被拨弄出来,雄浑的暖意从地底发出,瞬间方圆数里内白苔枯萎而死,露出原来的岩土。
白苔爱择死物而生,火烧不焦,水淹不溺,终年吸收着死气,也散发着浓浓地死气,唯有蓬勃的生命力可以让其灰飞烟灭。
普通人如果想桑融山凭吊先祖,必须请来神符护身,抑或服用增加能生命力的低阶丹药,否则死气一旦侵入肺腑,极易留下难以治愈的病种。
这支由四大巫师合力共奏的曲子源自农耕部族的开荒之曲,能激发土地中的生命力,并驱逐死气,无疑是白苔的克星。
看到白苔散尽,村口的所有人都忘记了不知下落的村长,忘记了排了好几天的迎接队形,忘记了训练了好几百遍的歌颂口号,呆呆地站在原地。洛魂村中有些见过无数次的老人还是发出惊呼,更别提愣在村口的叶晁、业芸等年轻一代守墓人。
桑融山时嫦娥道祖四大弟子之一,人杰桑蓉的得道之地,千万年弹指过,圣山已经无人来朝,如今是东方小国尉迟国的埋骨之地,全国所有故去之人都必须葬在此处。
立国以来,尉迟皇帝每隔三年都会派亲子带着巫师来此山祭天,祈求风调雨顺,佑其江山稳固。
“谁是路引子,还不快来!”
一声尖锐的嗓门打断沉静。
“芸儿,到你了,坚持住!”业晁一推她的手臂,眼中流露出鼓励的神采。
“嗯!”叶芸这才回过神来,咬紧嘴唇应道,抱紧怀中瓦罐向前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