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话里的过去虽然听来平静，陆沉却仿佛真的回到当年那一夜，亲眼看到所有的种种，而提到母亲司马阿瑜的话时，他流下了眼泪。
她是大晋朝的长公主殿下，她也是为自己付出所有的母亲，她拥有的才华和天赋在所有人之上，却没有在逃亡路上伤害任何一个人。
奶奶为陆沉擦去眼泪，动作很轻柔。她那只饱受风霜的右手粗糙而又枯黄，却在此刻如温暖的旭阳，让陆沉的伤心稍去。
“如此说来，当年全天下的寻仙者齐聚珞珈山，都是为了我的‘寒光’？君子宁前辈拼着身死的危险也要力保我，此等恩情真不知如何报答于他，后来呢？君子宁前辈逃出来了吗？”
奶奶低下头，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痛苦，道：“君先生力战数日，终究力尽，幸得他危机之际抢得先手，重创了好几个大人物，这才带你和我逃离，只是你的‘寒光’却在最后一刻，被一位暗藏的卑鄙小人给摄走！”
‘寒光’究竟是什么？陆沉完全没有概念，也不知它有如何妙用。但是它能冻照天地，引得全天下的寻仙者的觊觎，足以表明它的不凡。
“莫非‘寒光’便是我的道根？”陆沉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出现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然而却似乎有些关联。道根乃人立身天地之本，与身俱来，如人之脏腑，不可或缺。按理而言，每个人都有道根，除非后天失去？
奶奶点头道：“当年君先生也有此一说，他推测‘寒光’应是你的道根，于是试图以大手段为你聚集灵气，培育根基，可是所有的灵气甫一入你体内便似石沉大海，只好作罢。加上他伤势本重，又强行为你聚集灵气，使得伤上加伤，万般无奈只好寻地穴沉眠。”
她顿了顿，续道：“他沉眠之前嘱咐我好生躲藏，我大半辈子都在宫里过的，只会伺候人，哪里有什么谋生的手段。万幸当时陆震边的夫人在回蓟城的路上生产，我恰巧会接生，就此做了夫人的仆人，巧的是公主为你取姓名为陆沉，陆震边认为既然你也姓陆，便由着夫人收养我俩，如今看来，公主真乃神机妙算，这些年不乏暗中查探你我二人行踪的人，但是没有人会想到，你我就藏在这陆府里，陆姓完全给你做了掩饰。”
对于母亲司马阿瑜，陆沉仅能从奶奶的话里听出她对公主的敬爱，以此在脑海中慢慢拼凑出母亲的音容相貌，就觉得温暖心脾。但是想到母亲那句‘虽死而有憾，不得其空’的话，心里又隐隐作痛，犹如针扎般难受。
奶奶看见陆沉的表情，怜爱地道：“孩子，你生来便不平凡，既然你已离开陆府，就回洛阳吧，那里有你母亲曾经的家，你去那里找回你失去的一切。君先生已传消息给我，他暗中查探，发现‘寒光’的气息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就是洛阳！”
“君前辈醒来了？”陆沉惊喜道。
“不错，君先生一年前已从石穴中醒来，我迟迟不告诉你，是担心你年轻，藏不住事，既然君先生要你前往洛阳，势必有他的深意，我给你准备了点盘缠，明天一早，你便跟着我找好的商队去洛阳。”
奶奶点了点头，转身去为陆沉打点行囊。陆沉看了眼奶奶的小居，这个不大的地方处处散发着回忆，他知道今日一离开，前路未朴，这一去不知几时方得回来。
翌日清晨，陆沉背上行囊，跟着一路商队，悄然走上去洛阳的路。这是一个民间商队，人数大概在百来人，号旗上烈烈飘展着一个周字，陆沉暗中观察了一下，其中有三十四人身着青色劲装，手持长戟，四人一组，分列在商队在两侧，加以警戒，余下的都是穿着平凡的普通人，整个商队倒是正经，应该没有安全的问题。
陆沉没有独自出门的阅历，但是这些年在陆府这个小世界里磨砺出的察言观色的本事，知道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懂得分寸，不会踩过界去问一些自己不该知道的话。一路上，他都保持着谦卑和警惕，偶尔同旁边的人笑谈，不会让人觉得自己不合群，而聊的通常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多数时间他都安静地待在自己的马车上，透过车窗观察外面。
商队大多时候走的官道，道路平整，没有颠簸之苦。夜里则停留在客栈休整，有几次赶不上客栈，唯有栖息在路边，燃起篝火，围坐在一起。陆沉都表现的很随意，像是阅历十足的人。
如此行走了半个多月，前方一座雄伟的城墙出现在眼前。夜下的洛阳城宛若一条盘踞的黑龙，透过城墙看天上那条银色的星河，仿佛产生一种黑龙遨游于银色星辰海洋的错觉。
陆沉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宏伟的城墙，一时间感慨万千。商队留在原地休整，没有选择趁夜入城，陆沉辞别了商队，一个人进了城。
这时节正是初秋，洛阳城的夜色比白天还要繁华，绚丽多彩的花灯在家家户户的门前绽放，少年男女在街头赏花、吟诗、对酒高歌。天上偶有御剑而过的高洁身影，留下一道宛若流星般璀璨的轨道。
陆沉在人群中观看了很久，居然没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母亲司马阿瑜曾在这里生长，洛阳就是他的家，可是却如此陌生。他不禁感慨。
陆沉找了一家客栈，在繁华洛阳的第一天夜里，他失眠了。直到第二天黎明方才睡去。而梦中，那道仿佛紧紧牵连着心脏的丝线颤抖得更为剧烈。
到了午时陆沉才醒来，简单洗漱之后，没有选择在客栈吃午饭。来到街上随意买了两张饼，任意选了个方向走。一切本就是陌生，便不觉得哪个方向是目的，所以陆沉很任意，哪里热闹就去哪里。
前方围堵的人群引起了陆沉的注意。陆沉拦住一个路过的少年，问道：“请问前面有什么好玩的，这么热闹？”
少年一脸鄙夷地道：“这你都不知道？洛阳最大的脂粉铺花满楼在这里摆下擂台，凡十八岁以下的少年，不分男女，皆可攻擂。听说老太后身边的童蔷、铁碧二婢也要来观擂。这可是展示自己的绝好机会！”
陆沉向擂台的方向看了一眼，嘴上却问道：“怎么个比法？”
少年详细描述了一番，陆沉算是明白了。这种守擂的方式简而言之，是以坐忘境中的忘字为本，衍生出的一种民间小游戏。承办方花满楼会向国教真人请下符纸，作为比赛的道具。
这种符纸本是道家测量天资的另一种方式，与大晋的澡身浴德池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要有人看着符纸上的文字，这些文字便会深深地印入人的脑海，如跗骨之钉，难以拔除。天资愈高的人，不论这纸上的文字在脑海中有多么深刻，亦能将其忘却，而反之定然是铭记终生的了。而天资亦有高低之别，忘得越快，天资则越高。
此刻，擂台上的十来位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符纸，随着一个小丫鬟敲响青铜编钟，这些少年走到一边，来到一个文案旁边，拿起早已备好的纸笔。人群内刹那间呼声高涨，比赛终于来到最刺激的环节。
陆沉好奇地看着台上的诸少年，露出期待的神情。这时只听旁边有人说道：“难道我不会假写，或者不写吗？”
立刻有人反驳道：“就你聪明！你想到的别人想不到？”
“这位兄台有所不知，此等符纸分阴符阳符，好似醍醐灌顶，将阳符文字强行灌入脑海，再以阴符相佐，一旦灌有阳符文字的人靠近阴符，两者气机相吸，除非你当真忘记了，否则的话，嘿嘿，你会情不自禁地写下阳符的内容，半点做不得假的！”又有人解释道。
那人这才恍然，专心看着擂台。
陆沉望着擂台，忽然觉得这个游戏有些意思，可以尝试玩玩，但是忽然他被擂台上的一张榜单给吸引住了目光，就再不愿将目光移开。
那张榜单的首位，写着“司马阿瑜”四个大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