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宽厚的父爱未能持续太长时间,武宗14岁那年,孝宗就去世了。留给他的,不仅仅是好一个大明江山,还有一群老成持重的托孤大臣。由于孝宗在驾崩前曾说过:“东宫聪明,但年尚幼,好逸乐,先生须常劝之读书,辅为贤主。”这些托孤大臣拿着这把尚方宝剑,强迫武宗学做一个好皇帝,每天埋头处理堆积如山的军国大事,全然不顾身为孩童的武宗的感受。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每天所听所谈,都是一些枯燥无味、头绪纷繁的国家大事,还要忍受大臣们喋喋不休的教诲,这让武宗丝毫感觉不到身为万民之主的乐趣。
大臣们不理解武宗孩子的心思,太监们却懂得如何取悦他。在他身边,聚集了一群陪他玩耍的太监,踢线球、捉蟋蟀、赶兔子,让武宗享受着即将远去的童年。这对于稚气未脱的孩子来说,无可厚非。可大臣们却是如临大敌,认为这些太监引导皇帝误入歧途。在正德元年十月,以韩文为首联名上书,请求武宗把他最亲信的八个太监一网打尽。这下小皇帝可急了,这些太监死了,生活中仅有的快乐也就没有了,做皇帝又有什么意思呢?于是,武宗拿出了皇帝的威严,不仅没把这八个人法办,还故意提拔其中的刘瑾为司礼监太监,马永成为东厂提督,谷大用为西厂提督。面对武宗的无理取闹,韩文也拿这个小皇帝没办法,一气之下告老还乡。“这一仗”的胜利,让武宗明白了皇权的强大,也看到了大臣们的软弱。从此武宗迅速地堕落,而且还十分干净彻底。
武宗先是以天寒为由,把专门为皇帝上课的“经筵”给免了,后来索性连早朝也不上了。即使在大臣的坚持下,武宗被迫上早朝,也要等快到正午时分,才能接受大臣的朝见。由于站立时间太长,以至于侍卫都横七竖八地坐卧在地,年老的大臣也不顾尊严,坐踞于朝堂,“弃杖满地”。神圣庄严的朝堂上混乱不堪,一片狼藉。到了后来,竟然发生早朝在夜间举行的怪事。正德十一年(1516)正月初一,是传统的大朝会日。这天,文武百官早早地就聚集在宫外,等待“正旦朝贺礼”的开始。可是,直到晚上宫中才传出圣旨,让百官入奉天殿见驾。等到礼毕,已经是深夜时分了。饿了一天的百官蜂拥而出,由于宫门狭窄拥挤,竟然有个名叫赵朗的武将被活活地挤死。
武宗如此之荒唐,大臣们当然不能不理。于是,长篇累牍的控诉、批评,成了大臣们的家常便饭。可是武宗依然我行我素,根本不予理会。据傅维麟《明书》记载,当时经常出现大臣劝谏的情况。面对大臣的苦口婆心,武宗常常把刀横在脖子上,企图以自杀要挟臣下。活脱脱一副无赖的形象!面对这样的皇帝,大臣又能做什么呢?泉下有知的朱元璋,如果知道自己的子孙是这副模样,不知道他是否会后悔给予大臣的权力太少了。
武宗就是看到大臣们软弱这一点上,更加肆无忌惮地玩乐。他每日骑着马,拿着弹弓,在皇宫中任意驰骋,以弹射鸟雀为乐。或是率领一大群太监为角觚、踏鞠之戏。但随着武宗年龄的增长,这些已经对他没有太多的吸引力了。继位后不到三年,他便在西苑另建了一个豹房;以几个数层的宫殿为主体,通过密封的长廊相连接。此后,武宗终日在其中厮混,连皇宫都懒得回了。在这里,到处都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妇女,其中有后宫佳丽,还遍采天下民女、歌女、寡妇,甚至还有孕妇、妓女等。每当武宗出巡时,便命令左右抢掠各地民女、民妇,然后装车随行,成为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奇观。有时武宗本人还亲自上阵,如强盗一般,擅闯民宅,强抢妇女。延绥总兵官马昂的妹妹善歌舞骑射,姿色迷人,虽然已经嫁于指挥毕春,并怀有身孕;但是武宗一听说,就令太监把她带到豹房,宠幸有加。他听说锦衣卫都督同知于永精通房中术,就把他召入豹房同卧,令其传授秘术。伶人臧贤因为通音律,能作曲,武宗就把他召入豹房。当北京的伶人供不应求时,从来就与勤政无缘的武宗,连忙下诏,急调河南的伶人入京。以至于从河南来的伶人每日以百人计算。
对于贪玩成性的武宗来说,皇宫也许太小了。他仿佛是一只笼中鸟,被困在小小的围城里。武宗更加渴望外面自由的世界,渴望结束自己囚徒般的生活。于是在太监的怂恿下,他开始微服出巡。热闹的市井生活让他流连忘返。看到街头的唱戏、耍猴、斗鸡等杂耍,武宗无不像老百姓一样,挤在人群中,观看叫好。他还喜欢去民间的酒家,坐在市井之徒们中间,与之喝酒,高谈阔论。尽管豹房中已拥有佳丽三千,但他在微服出巡时,仍然不忘寻花问柳。这还不满足,为了让妓院更加热闹,他把大量的宫女都充实到里面,与之胡闹,喝多了,就夜宿于妓院。在皇宫的外面,没有了大臣的劝谏,也不见了冗长拖沓的礼仪,武宗终于得到了自由。甚至,有时他还暂时抛弃皇帝的身份,扮演生活中的小人物。比如,武宗在太监的簇拥下,身着商人的衣服,手中拿着账簿、算盘,挨家商号与之贸易。这还不过瘾,他还故意与商号发生争吵,派手下人扮作市场调解官,为之解决纠纷。这种新的刺激让武宗欲罢不能。正德九年,他还只是夜间微服出访。到了十年,偌大的京城也容不下武宗的好奇心了。他开始溜到京城外面,数日不归。此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十二年,他仅带了几个随从,就跑到今天明十三陵的所在地天寿山,之后更是一路前行。多亏大学士梁储等人紧追慢赶,才在沙河截住了武宗一行。此次出行,跋涉二百余里,历时近半个月。从此,武宗的出行就成了家常便饭。往往一去就是几个月,朝中大臣谁也不知道皇帝的去向。没有大臣在耳边的劝谏,武宗的足迹所至,西达陕西榆林,北到宣大,东至山东济南,南及留都南京。
在边塞的生活,武宗又从中找到了一个新的角色,这就是威风凛凛的将军。原来他只不过是在禁苑中操练军队,过过禁军教头的瘾。不久,武宗又把沿边驻防的正规军数万人都招至京师,名之为“外四家”,由江彬统领。又选拔京师驻防部队的精锐于西官厅操练,由许泰负责。正德元年挑选的官军则在东官厅操练,由太监张永指挥。武宗本人则亲自率领善于骑射的太监,编成一营,号曰“中军”。这些军队,统统都是在宫廷御苑中操练,当时人形容是“禁内金鼓,音闻远迩,宫中火炮,声彻昼夜”。皇家的私人领地,竟成为了演武场。正德十二年,他自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凡往来的公文,也一律写成威武大将军军帖;连原名也不要了,改名为朱寿。
但纸上谈兵的操练,也无法满足武宗不断增长的兴趣了,他想真切地体会一下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正德十二年十月,蒙古小王子率领4万多蒙古兵,对明朝的边境展开凌厉的攻势,这给了他一展身手的机会。武宗不顾群臣阻挠,亲自披挂上阵。此时他手里只有六万人,战斗前期,形势对于明军极为不利,一度被蒙古军分割包围;武宗见状,亲率军队援救,才使明军得以解围。双方共经历了大小百余战,他甚至还手刃了一名蒙古兵。蒙古小王子自度难以取胜,引兵西去。这就是所谓的“应州大捷”。而实际上,蒙古兵只死了十六个人,武宗则是以明军几百人伤亡为代价,满足了自己一时的私欲。为了庆祝自己的胜利,他又在大将军的基础上,给自己加封为镇国公,令兵部存档,户部发饷。还特意在宣府修建了豪华府邸,称之为镇国公府;又把北京的珍宝、美女转迁至此,亲切地称之为“家里”。而且武宗特意下诏,任何大臣不准踏入宣府一步。在这里,他再也听不到大臣们喋喋不休的劝谏,为所欲为,乐不思蜀。北京的繁华,却抵挡不住边塞的风情。
武宗还处在北征胜利的兴奋中。同年六月,南方宁王朱宸濠造反的消息又传到了他的耳中。武宗再次下诏亲征。然而不巧的是,当他刚出北京,到达河北涿州的时候,王守仁平定叛乱的捷报已达御前。但是这却不能阻止武宗南征的脚步。他隐匿捷报,继续南行。正德十五年七月,武宗在南京上演了一场闹剧。他身着戎装,将被俘的朱宸濠等人卸去枷锁,置于万军之中;然后武宗若有其事地鸣金击鼓,向束手待毙的朱宸濠等人发起进攻,将其重新捆绑起来,打入囚车。武宗以此将平定朱宸濠的功绩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而此时距离王守仁平定叛乱的时间已有一年多了。
在南巡的归途中,武宗独自驾驶小舟至江中垂钓,不慎船翻落水。历经此难后,其健康情况日益恶化,没过几个月就病死了。纵观武宗时期,明朝政局的混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武宗自己不理朝政,却任用了一堆小人,刘瑾等太监先后弄权。在刘瑾当权时,各地的地方官到京述职,都要孝敬刘瑾,每省至少二万两。钱不够,则向北京的富豪借贷,待回到地方任职时,拿官饷数倍偿还。朝中正直的大臣不是愤然辞官,就是被迫退休,或是含冤而死。留在朝中的,只剩下焦芳、刘宇等趋炎附势之徒,极尽谄媚之能事,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不顾国家前途和人民的生死。
就武宗本人来说,他一生所行之事多荒诞不经,为后世所诟病。然而换一个角度看,武宗的行为也是值得原谅的。毕竟,明朝皇帝的生活空间实在是太狭小了。清朝皇帝不仅有一个皇宫,还有颐和园、圆明园、承德避暑山庄等。清朝皇帝的生活也是丰富多彩的。秋天他们便远离皇宫的束缚,到木兰围猎。康熙帝、乾隆帝都是六次南巡,耗时之久、费用之高,这是武宗望尘莫及的。当我们对于这些清朝皇帝保持宽容的时候,我们是否也能给予武宗一些同情。就武宗所作所为来说,并无大恶。我们可以看到,他喜欢微服私行,扮演市井小人物的角色,追求普通人的生活。他深通佛经,给自己取了一个“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的法号。他尚武,称自己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为了显示自己老成持重,不到30岁他便自号“锦堂老人”。他还经常与臣僚一起用膳,乃至于猜拳行令,完全没有君尊臣卑的观念。南巡途中,他所乘龙舟被撞也不加追究,显示出宽厚大度的胸怀。凡此种种,把专制皇帝头上的光环荡涤殆尽。
在他一生的追求中,他善于扮演各种角色,却惟独没有皇帝这个身份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