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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府大门门楣,六盏炽亮的灯笼高挂。
冯休从家丁处接过缰绳,亲自递到李进宜手中。
“多谢九公子。”
李进宜记起了,冯休是冯府里排行最小的九公子,二十出头的年纪,挂了虚衔、未授官职,极少在朝廷走动,难怪他第一眼认不出。
冯休薄薄的唇角蕴笑,见李进宜一脚踏上马镫,不温不火地开口说:“李侍郎,你即要与我四妹成亲了,一些身份不明的女人,最好别沾染。”
“什么?”李进宜立定转身。
冯休得意冷笑,慢慢从袖内抽出一纸信笺,“‘……十九一别,感思君音,数日未逢君来,念君无恙否?’哎呀,上月十九,那来燕楼的秋水姑娘也与小弟互许了心意。她一个女子,要许几家男人?呵,李兄,怕是你我两个都被她耍得团团转啦!”
比起冯休说的话,李进宜更加厌恶冯休说话的语气,仿佛秋水姑娘是什么不爱惜名节的轻贱女子……
李进宜带着愠怒微微收眸,平淡回他:“恕我愚昧,不明九公子所言。”
府门上扎眼的灯笼打在二人头顶,府门内家丁远远立着。
冯休把信笺重新折起来,说:“李侍郎兄……留恋这种朝秦暮楚的烟花女子有什么好?我叔父若得知,他钟爱的侄儿为一个琴女回绝与四妹的婚事,他老人家定会非常心痛。”
冯休伏在李进宜的耳际威胁:“我听哥哥们讲,工部近来闲散得很,久居丧志,李兄你或许,考虑换个差使?”
“咝——”马儿长鸣,李进宜安抚马颈,将手上缰绳往马背上一甩,翻身上马。
“多谢九公子提点。”李进宜高坐鞍马上,态度不卑亦不亢,“李某告辞。”
夜柳夹水,冯休看李进宜策马远去。他低瞥手中信笺,那是从庄无颜身上掉落的。
“……你是冯府屈居末位的九公子,你的出身远配不上我的容貌……”
秋水的讽刺尤在耳,转眼却对李进宜投怀送抱?冯休死死捏拳再松开,纸屑飞散。
“来、燕、楼。”冯休的恨不单止于一个秋水、一个庄无颜,而是整个来燕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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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夜静,铜鱼漏转,锦绣长屏上的团团牡丹颜色不改,只是堂上客换了面孔。
林仁肇着深灰黑色窄袖圆领短衣,手脚各系青玉绳,削眉、聚目、稳坐,右手半拳浅握右膝,透出平日里不轻易流露的战将之风。
立在林仁肇斜后方,路孝和紧咬臼齿,那略向下塌的一双眼窝活像引爆的火药筒,敌意十足地盯着对面的冯延鲁看。
冯延鲁不紧不慢说,“林将军来老臣家做客,知会一声就好,何必劳师动众?呵呵,你瞧,犬子把客人当成匪盗,误会不小呀。”
林仁肇斜望向有两名婢女侍立的屋门。他进屋时来看到,之前他派遣出去搜查冯府的八人皆已被制服,一个不差地罗列在廊道两侧。
那八人是南昌府忠勇无二的卫士,冯府的人如何动得了他们?冯延鲁有帮手。
林仁肇面部神经跳动,“我输了就输了,你要杀要剐、无须狡言!”
“咳呵呵……”冯延鲁手抚半透明的髯须,两侧烛光穿透牡丹花屏斜照他瘦高的颧骨,“林大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来年今朝,江南江北尽为宋土,你何苦要以卵击石,与老夫和那大宋的百万军队为敌呢?”
林仁肇尽眦怒视,冯延鲁竟当着他的面讲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而他束手无策。
“——反贼!”路孝和拔刀高喝,“莫说明朝,今晚我就取下你的狗头祭先帝!”
此时,冯府另一边,冯休带领一队全副武装的子城司侍卫接近自己的住处。
冯休停步于竹屏前,伸手一指几幢相连的灰瓦屋子说:“查将军,几个小贼就躲在里面。这些事本不该劳烦查将军费心,只是四妹也在那里,我怕……”
“九公子不必多虑。我此行前来,即是受尊父所托,护卫冯府。”
熠熠闪亮的银盔下,查元恩谨慎扫视周遭的环境,道:“九公子等在这里,我带人去救四小姐。”接着,他振臂下令:“你们几个,把屋子围起来,不许放跑一人!”
填满竹影的细小窗格绕壁拼成一幅狭长图画,对夜散发浅浅幽光,屋内静得吓人。
“吱呀”门开了,查元恩手按腰间佩剑,缓步进入。
藏在屋角花架后的林虎儿,屏息立着,不敢出声。他一手贴墙,一手拦住走动的庄无颜。庄无颜慌张地眨眨眸子,与俯身趴在矮木柜下的宋小石对视。
一刻钟前,林虎儿赶回来报信,但宋小石不愿无功而返,二人起了争执。庄无颜趁乱放走冯雯霏。等二人转头发现不见了冯四小姐,只得撤离时,冯休已带人逼近了。
哎,林虎儿挠头,守株待兔这招不管用,只因冯休不是兔子,而是狐狸呀!
查元恩孤身深入,头上银盔折射出一个耀眼光点。庄无颜悄然回首,她认出了他。
庄无颜没有因此感到丝毫的欣慰。就算查将军对她手下留情,也不能保证他会放走小石哥和虎少爷,更别提冯休正虎视眈眈地留在外面——他们三人该如何保全呢?
鱼鳞甲衣发出的金属声环绕屋子传到后墙。林虎儿咽下口水,庄无颜心跳如鼓。
“四小姐,四小姐你在吗?”查元恩轻问,又上前半步。他缜密的目光扫过地面的暗影,那是?查元恩变换角度细瞧,果然,墙角后隐现半截男人的黑靴!
查元恩缓慢拔出腰间长剑,眼中腾起一股与剑刃寒光相匹敌的杀气。
冯府的杀气同时出现在被众侍卫按倒在地的路孝和眼中。冯传抽出路孝和手中的长刀,往外一扔。门外几位冯家公子怯怯倒退。
“都住手!”林仁肇坐不住了,他箭步上前,大力搬开压在路孝和身上的侍卫。冯传正要发难,被冯延鲁轻按住手臂,“传儿,你退下。”
“是,爹。”冯传听命,带人退下。屋内重新燃起紧张的寂静。
“咳、咳。林将军。”冯延鲁仍是一派安定从容的模样,视线对着正前方道,“老夫不妨如实告诉你,咳……不用你来杀我,我的日子也不多了。在那之前,我只想确定冯家的子孙能世世代代兴旺下去,冯家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衰败。”
林仁肇木然垂眸看冯延鲁的侧脸,难掩心中鄙夷。
“呵。”冯延鲁了解他所想,于是第一次对林仁肇展露一丝内心说:“什么天子、什么君臣,林将军该不会真以为,唐国现在的国土是上天赐予的吧?力强者胜、力屈者败,自古如此。唐国落在软弱无能的皇帝手里,江南的百姓,每日只有担惊受怕……”
“林将军就不同了。”冯延鲁全身不动,唯独挑起老谋深算的眼道,“林将军你若与老夫联手,内府外兵,朝中政令皆出自你我二人——就是反唐自立,也绰绰有余!”
牡丹屏在烛光里静静燃烧,一番话听得林仁肇不寒而栗,路孝和更是惊怒。
“冯尚书一番好意,我心领了。”林仁肇话锋一转,“哼,只是我林仁肇受先帝大恩,誓死不与逆贼苟同!”他抱拳丢下一句:“冯尚书还是安心养病吧,告辞。”
屋门开合,冯延鲁原位端坐,似早预料了结局。
“爹,怎样?”冯传入内。冯延鲁悬指对着什么人说:“出来吧。”
牡丹屏后依稀藏着一双人眼。那人抚袖搁笔,手捧画卷来到屏前,立于冯延鲁身侧回禀:“刚好完成了,请冯尚书过目。”
冯延鲁瞥向纵开的画卷,点头称赞:“不愧是侍奉御中的画师,将来大有前途。”
画中林仁肇身着朝服、威严欲出,短短时间就能抓住人物的神韵,一旁的冯传看后也不禁啧啧称奇。
“传儿。”冯延鲁把画像交到冯传手里,疲惫似的闭上双目问:“查元恩呢?我们动身上京之前,要将全部的事情交代妥当才好……”
令冯家父子想不到的是,查元恩正在府内追查冯休口中的盗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