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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以树影作障、以夜色作衣,匍匐于叠瓦高墙之上观察冯府的全貌。
林仁肇好似出笼的虎豹,静息翘首,不放过一点一滴那夜风携来的讯息。
对着屋瓦连片的开阔府邸,林仁肇给出四字评价:“鬼、气、冲、宅。”
路孝和低语:“将军,来燕楼的两个少年进去好些时候了……”
“不用等了。”林仁肇压低胸膛,眼神如鹰死死盯住冯府前院灯火拥簇的大屋,他转头对左右下令:“冯延鲁还在会客,你们潜进去,三炷香后,回来这里。军镇府库的地图,南北通信的秘牒……把冯家翻过来给我找,找出冯延鲁叛国的罪证!”
“属下遵命!”七八只黑影随声散入冯府的各个角落。
路孝和面色发暗,迟说:“将军,冯延鲁串通他朝、叛国当死,何不直接把他的人头斩下来,快马寄到江北去?”
林仁肇摇头:“不。冯延鲁城府极深,向我们告密的人被他毒死了。他在朝中又深得圣上信任,党羽众多。没有铁证,我空领南昌府十万兵马,做什么,都是谋反……”
冯府灯火通明的前院大屋,气氛同样暗礁涌动。
“冯伯父,天色已晚,小侄改日再来拜访。”李进宜欠身欲走,不出他所料,冯延鲁再次开口挽留:“哎,贤侄,多坐片刻无妨。你若嫌晚,大可在我府中住下。”
错金铜鱼漏,锦绣牡丹屏,两名婢女远远立于门侧。李进宜端起白玉盏轻啜一口。
临近傍晚,冯家突然来人说冯尚书请他上府做客,李进宜已猜出了七八分。无非是讨论他与冯四小姐的婚事。唉,最近他深居简出,终是没能躲过……
李进宜抗婚,与冯四小姐无关。做冯家的女婿,不免被扯入朝廷的党派纷争。
而李进宜恰巧,不喜纷争。
他此生最大的愿望是在好山好水的地方建一座小宅,每日吹吹笙、下下棋,与三五挚友饮茶论道。若是,再有一位知音人常伴在侧,他此生心愿足矣。
李进宜放下手中薄如蝉翼的白玉盏,想起一个名字,秋水……
想起她,李进宜焦躁皱眉,那晚,他果然太莽撞了吗?
一旦彻底回绝了冯家的婚事,相当于选择站在冯家的对立面。冯延鲁的手段,朝中谁人不知?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排挤出朝廷,难在金陵立足。这也是为什么,他迟迟未去来燕楼赴约的原因……
李进宜想着,口中上好的建州乳茶在喉咙融化出一丝苦涩。那晚,叫秋水的琴女,一直远远打量他的衣着装扮,她多半是看中他的身份胜过于他本人。李进宜却仍固执地想再见那女子一面,再一面,情况或有所不同?
“咳、咳,贤侄,喝茶。”冯延鲁猜不透李进宜表情的微妙变化,只手扶髯须。他面上不便表示,心里多少有些憋闷!
两个人坐着东拉西扯好些时候,李进宜就是闭口不提提亲的事。“咳……”冯延鲁掩袖轻咳,瞧李进宜推三阻四的样子,怕是无心结亲了。虽说朝中未成婚的公卿子弟,属李进宜家世最高,却非非他一人不可……
冯延鲁神色转暗。屋门一开,从外进来一人。
“爹,李侍郎。”
冯家三公子、冯延鲁的长子冯传,向李进宜点点头,随即弯腰对冯延鲁耳语:“爹,你猜得不差,林仁肇来了,还带来了几只‘老鼠’……”
“嗯,你下去吧。”冯延鲁转首微笑,“呵呵,贤侄啊,国主体念老臣,特派宫中御医前来诊视。今日你也累了,我找人先送你回去吧。”
“是,冯伯父,小侄告退。”李进宜松一口气,拱手出门。
一出门,他即刻觉出一种异样的氛围。除了等在门旁的冯传,冯家几名年长公子聚成一圈密语着什么。小小的圈子外,另有一人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瞧。李进宜回视,那人年岁不大、唇红面白,有些眼熟,他一时想不起名字。
“九弟,你送李侍郎出府。”冯传打发那人说。
“是,三哥。”
李进宜看到的人,正是冯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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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黑影疾走,竹叶沙响。
“呃……”冷不防的,黑影被两人偷袭。
“快,装进来!”偷袭者扛起麻袋就跑,待林虎儿闻声赶至,早没了踪影。
林虎儿左右瞧瞧,摸着后脖颈说:“奇怪,我明明听见有人呀……”
笔直站列的墨竹屏后,屋子内没有一丝烛光。
靠墙而坐的宋小石拍嘴打一个哈欠,他瞥一眼椅子上的冯雯霏问:“无颜,这丫头是不是把我们都骗了?冯家九公子,怎么会住在这种寒酸的地方?”
“才不是呢,你懂什么?”冯雯霏立即为哥哥冯休鸣不平,“九哥的娘亲生前住这,她离世那年,九哥只有八岁。老夫人要九哥搬去上院和她同住,九哥不肯,坚持留下来。”
“但吃穿用度,是样样不少的。九哥房里分到的东西,常比我的还多呢!”冯雯霏说着,垂下一双柔眉,“只是,老夫人一走,冯伯父也跟着走了。其他哥哥们对九哥不好,总是薄待他,不知我爹他知不知情……”
“呿,哪又怎样?”宋小石高抬两只手臂枕在脑后,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每月少拿几两银钱,还叫受委屈了?官家小姐说的话,可真滑稽!
“你笑什么?”冯雯霏问,宋小石摇头不语。
庄无颜夹在二人之间,想了想问:“小石哥。冯休一来,放走四小姐,好不好?”
“当然。”宋小石说得轻快,“我们只想向冯休套问冯家通敌的内情,留她碍手碍脚的。”
“哦,是这样。”庄无颜点头,冯雯霏咬唇垂首。
月光漏过茂密竹叶,扑向窗墙。高低静坐的三人身上,映照细碎月影。
许久,冯雯霏吸吸鼻子:“你胡说!我家人没有通敌,我爹没有、九哥更没有!”
“啥?”宋小石坐直身子,扬起一对浓眉,按膝反问:“那我在说谎喽?”
冯雯霏赌气不答,别过头去不看宋小石。
“不是的,小石哥。”庄无颜稍微了解冯雯霏所想,代她向宋小石解释,“冯休对四小姐极好,冯老爷又是她生父。你唐突说起他们二人坏话,要四小姐如何相信你?”
宋小石犹豫着退一步想,或许无颜说的对,冯小姐生长在冯府,不易辨清事实。
冯雯霏直接断了他的退路:“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信!因为你不、是好人!”
“哦?”这下,宋小石被彻底激怒了。
是,他宋小石对冯四小姐多有得罪,却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难道唐国的兴亡比不上一个官家小姐的心情好赖?那冯休只需对天下一人“好”便是“好人”;而他对天下一人“坏”,便成了言不足信的大“坏蛋”?
“让我来教教你吧,冯四小姐。”宋小石撑地站起,立在冯雯霏面前,遮住月光,“你死去的冯伯父是个大奸臣,你爹贪图富贵、卖主求荣!”
宋小石讥讽交加说:“至于你那九哥哥……哼,他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整日在金陵城胡吃鬼混。你的家人若是‘好人’,我小石头啊,简直是活菩萨下凡。我若有半句假话,把脑袋摘下来,给你当球踢!”
“嘤……”冯雯霏双掌掩面。
庄无颜拽住宋小石的衣袖低嗔:“小石哥。”小石哥太过分了,冯家有错,冯四小姐有什么错?
宋小石避开庄无颜责怪的眼光,冯雯霏的肩头随啜泣声颤抖不止。
宋小石可不是林虎儿,看女孩儿家掉泪就心软。相反,他倔强地轻哼一声,插手倚墙背对冯雯霏。他又没说错什么,没必要在她的面前表现愧疚。
“小石头!”林虎儿突然推门而入,“我们被冯府的人发现了,快走!”
宋小石疑惑,林虎儿快速补充道:“我听外面有人声,追过去一瞧——冯府到处都是伏兵,不是普通的侍卫,而是那子城司的亲卫队!”
“子城司?”庄无颜瞬间睁大了眸子,“虎少爷,你怎么知道?”
“他们自己对府中丫鬟说的:‘子城司的查将军奉命在此办案,速速退下、不得声张’!”林虎儿作出不甘却无奈的决定说,“无颜,你也和我们一起逃走吧。”
庄无颜耳边听到的,不是“逃走”两个字,而是“查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