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
此刻正是盛春,铺天盖地的花海将御花园团团包围。皇后设宴之址选在了一株传闻有上百年的凤凰花树下,点点嫣红,将筵席装点得宛若仙境。
冰蝶瑟瑟地落了座,才发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很不友善地盯着她——身边的淑妃,乌塔芬娜。
要说这世上美人不少,可是美成乌塔芬娜这副叫她一个女子都神魂颠倒的地步的,便不多了。兴许是来自异域的缘故,乌塔芬娜的皮肤比她们白皙上几分,衬托得宛若仙子下凡、纤尘不染;眉眼也更加凹凸有致,一点红唇宛若朱砂,绝美而致命;一头栗色长发披散于她肩后,相较于她们的乌黑发髻而言,更显韵致。冰蝶看看她,又看看自己,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人比人,气死人。
不过,乌塔芬娜似是极爱红衣,此刻她依旧是一袭曼珠沙华色祥云彩凤云仙裙,在火红的凤凰花树下,整个人娇艳得有些妖孽的气息。
冰蝶在心里呵呵,她当日接驾穿个芙蓉花色锦裳都被碧姝挖苦,乌塔芬娜这才叫抢皇后风头好吗……
“诸位姐妹,”皇后端坐于白玉镂花椅上,忽然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却一改平素里的寡淡忧郁,仿佛带着些许凛冽的肃杀,“今日本宫趁这大好春光,设下春光宴。都放开些,毕竟,是自家人。”
一众嫔妃齐声谢恩,便有一列列宫女端着瓜果和佳肴上来了。
只是,所有人的目光似乎还是集中于那个天资绝色的美人——乌塔芬娜。这搞得冰蝶不太好意思动筷子,只好尴尬地扭头,也看着乌塔芬娜。
而乌塔芬娜面容上却是百无一用的乖顺和谦恭。她似乎很懂规矩教养,也不恃宠而骄。冰蝶不由略微钦佩这样的姑娘,可是,这样的姑娘在这虎视眈眈的后宫里,必然是要吃亏的啊……冰蝶一面想着,一面吞着口水望着桌上美酒佳肴。
佟芊瑶却轻捏起酒盏,款款步下汉白玉石阶,慢慢走到兰妃面前:“蕙妹妹,你与本宫已侍奉皇上多年,也算得上是姐妹情深。今日本宫这第一杯酒,敬你。愿蕙妹妹福泰安康,一世长安。”
兰妃慕容蕙与皇后佟芊瑶素来感情不错,便也站起身举杯回敬,却轻轻按住佟芊瑶的手:“皇后娘娘目前有着身子,这酒便别喝了。”说着,慕容蕙挑衅地看着对面的乌塔芬娜,似乎在说,你肚子里没有孩子,嘚瑟个啥?
佟芊瑶却轻哂:“那本宫便多谢妹妹体恤本宫了。”她一面说着,一面转身娉婷走向乌塔芬娜:“淑妃妹妹,你初来乍到,本宫也敬你一杯。”
乌塔芬娜似是一怔,眸中划过一丝阴冷,却佯作慌乱地举起酒盏:“谢皇后娘娘。”她正要饮酒,却被佟芊瑶纤纤素手按住。
乌塔芬娜略微讶异地抬眼,正撞上佟芊瑶淡漠冰冷的眸光,那是一种孤高清冷、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凛冽寒光。乌塔芬娜忽然微微瑟缩,佟芊瑶却一把握住了她手中酒盏:“淑妃妹妹,为表本宫庆贺之意,本宫将自己这一盏十五年的桂花酿赠予你,还望妹妹日后于这后宫之中飞黄腾达。”
乌塔芬娜暂时看不透皇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只好讪讪着接过,而皇后则取过乌塔芬娜手中的酒盏,两人相对一饮而尽。
佟芊瑶盯着乌塔芬娜半晌,清冷的面容上是少见的冷笑。冰蝶在一边却看得发憷。原来皇后那么大度淡雅的女子,也会因为这个淑妃吃醋成这样。
“皇后娘娘,妹妹来迟了。”正在佟芊瑶和乌塔芬娜四目相对、淡漠无言的尴尬之际,梨嫔穆巧珍却打破了这死寂。梨嫔是一路小跑过来的,素白的面容上浮现着汗渍和红晕:“皇后娘娘,妹妹这几日身子抱恙,方才在歇息,宫女没敢来叫醒妹妹,故来迟了。妹妹愿自罚三杯领罪。”
见到梨嫔,冰蝶还是恨恨地咬了咬牙。当初,梨嫔那样狠心地陷害她,她还记得!如今,她却依旧在人前作出这么一副娴静清雅的模样,着实叫人心中意难平!冰蝶正咬牙切齿,却见佟芊瑶缓缓转过身来,注意力却始终在乌塔芬娜身上,似乎根本没把梨嫔所说放在心上:“也罢,是本宫叨扰了梨嫔妹妹歇息,你好生养病才是。”
梨嫔谢过恩,提着裙裾起身,这才瞟了一眼皇后面前那个红衣如火、眉眼如画的女子,登时脸色刷白,冷汗涔涔。乌塔芬娜似是也看到了梨嫔,露出一个一纵即逝的冷笑。梨嫔慌乱地后退了几步,却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这个红衣女子……不会错的,就是当时在钟远寺威胁她散播流言的那个!就是那个知道她的前尘过往的女子!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佟芊瑶似是发现了梨嫔的不对劲,这才彻底转过身来:“妹妹,可是身子不适?若撑不住,还是回去歇息吧。”
梨嫔却苍白着脸,空洞的瞳孔里写满了惊惧地盯着乌塔芬娜。乌塔芬娜却不再看她,轻笑着坐下了。良久,梨嫔方缓缓起身,哑着嗓子道:“皇后娘娘,妹妹实在是身体不适,便先回去了。”言罢,她轻轻福身,快步离开了。佟芊瑶却望着梨嫔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倏然眸中轻哂。
果然,这个乌塔芬娜,和梨嫔有关系。
随后,佟芊瑶又与在场的嫔妃闲聊了几句,冰蝶不想掺和,更不想和坐在斜对面的碧姝有任何交流,便埋着头专心致志地吃着。这春光宴除了这些美食,倒也显得寡淡无味。春光没赏成,倒是感觉到所有人都对乌塔芬娜投去敌视的目光。冰蝶只想快点吃完回香舞殿避难,却倏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惊呼,随后是此起彼伏的连连惊呼。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冰蝶取出方帕擦了擦嘴,皇后怎么了?她抬起头,却也瞬间失声惊呼。那个眉眼素淡、温润娴雅的佟芊瑶,此刻脸色苍白,樱花一般的双唇此刻灰白得如同枯萎的雪花,除了从她嘴角缓缓沁出的那一丝丝血迹,在她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
小丫鬟采菱慌慌张张地跑上去,一面用丝帕为皇后擦拭血迹,一面焦急地喊:“谁快救救皇后娘娘!快喊太医来!”
佟芊瑶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此刻虚弱地张开眼,看了一眼满面焦急的采菱,绽开一抹凄楚的笑,拼尽全力一字一顿道:“保住皇嗣。”
采菱闻言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佟芊瑶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却在那一瞬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皇后娘娘——快来人呀——”
冰蝶也朝皇后座位下一看,也霎时脸色苍白。佟芊瑶月白色纱裙已经浸满血迹,还有一滴滴的鲜血顺着她坐的白玉椅淌下,一点点打在地面的声音,像是死亡的倒计时。
乌塔芬娜此刻却是双唇颤抖,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佟芊瑶怎么会,突然……
栖鸾殿。
寒辰烨如上次皇后落水时一般,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几乎是跪坐在佟芊瑶的贵妃榻边:“瑶儿……瑶儿……你快醒醒……”
边上的何太医何蕴中却轻轻将寒辰烨拉起,用他那略带沧桑却依旧如洪钟晚鸣的声音道:“皇上,皇后娘娘病势危急,容不得耽搁,还望皇上莫要影响微臣。”一边说着,何蕴中一边麻利地打开医药匣。何蕴中乃是夜曦皇朝头号御医,医术精湛,为人亲和,虽不苟言笑,却正直清廉,人称“妙手一枝春”。
寒辰烨被何蕴中推开,却无丝毫愠恼,黑曜石般的双瞳灼灼如炬,始终盯着床榻上脸色苍白的伊人。冰蝶站在一众嫔妃之中,看着寒辰烨。他从来不曾,露出过这样焦急担忧、担忧得整个人都仿佛被掏空了一般的神色。从来不曾,至少,对她从来不曾。
他册封她为惜嫔,又立了碧姝为端嫔,又从塞外带回来一个天香国色的淑妃,可是他的心,怕是从来,都只属于佟芊瑶一人。那是从年少就铭刻下的刻骨挚爱,那是她们这些嫔妃用尽一生也争不来的帝王之爱。冰蝶这么想着,忽然苦笑了一下。看到他对佟芊瑶的用情至深之后,她不知道是失落还是释然,却只在恍惚间觉得,白烨和寒辰烨的背影,竟融在了一起……
冰蝶慌忙甩了甩头,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皇后——”倏然又是一声近乎崩溃的狂吼,冰蝶循声望去——竟是太后!太后不久前便被寒辰烨打入了天牢监禁三年,此刻听闻皇后小产,她竟是穿着囚服戴着镣铐便一路狂奔了过来。
太后那么盼望一个皇孙,此刻怕是最担心的人吧……冰蝶看着憔悴了一大半的太后,不禁也心生悲悯。若是这一次皇后的孩子真的没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肝肠寸断,又有多少人正中下怀呢……冰蝶看看身边不少嫔妃脸上淡漠甚至略微幸灾乐祸的神色,不由低声嗟叹。
“何太医!皇后现在如何了?”太后带着镣铐,一路奔向何蕴中,铁链在她脚踝间碰撞发出清冷凛冽的声响。
何蕴中却缓缓停下了动作,蹙眉盯着皇后苍白的面容,双指一直停留在皇后的手腕处,眼中是如阴霾般散不去的疑惑。寒辰烨和太后看着他这样的神色脸都白了,何蕴中却也顾不得旁人,在佟芊瑶手腕处又换了个地方试脉,倏然他指尖轻动,何蕴中似是一惊,死死盯着佟芊瑶,却又渐渐敛了惊疑之色,恢复了他那一副雷打不动的淡定神色。
看到何蕴中开始收拾药匣,寒辰烨似是极为激动欣喜,却又带着一丝怯意地试探道:“何太医,皇后她……”
何蕴中倏然起身,对着寒辰烨轻轻拱拳:“回皇上,皇后娘娘已无大碍,皇嗣也保住了。微臣会给娘娘开几副安胎的药,日后好生照料着。”
寒辰烨终于舒了一口气,一向淡漠挑衅的脸色也破冰放晴。
“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一众嫔妃有万幸皇后无事的,也有略微失望的,却也都识礼地道贺。
寒辰烨侧坐于佟芊瑶身边,伸手轻抚着她额前碎发,眸中有太多沉重,也有太多欣喜。太后却冷冷地转身对着站了满栖鸾殿的嫔妃:“皇后本由采菱照料着,缘何会突然小产?”
采菱小脸一白,哭丧着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今日说要办春光宴,开始都还好好的。后来不知怎的……就……就……”说着,采菱小嘴一瘪,嘤嘤哭了起来。
太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哀家又没说是你害的。”
碧姝却于人群之中,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太后娘娘,臣妾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看到碧姝,脸色微微变了变,微微颔首示意她说出来。
碧姝露出些许难堪的神色,缓缓道:“臣妾也只是猜测……”说着,碧姝蓦然跪下,“皇后娘娘出事之前,曾喝过淑妃娘娘递给她的酒。”
太后长眉一挑:“哦?淑妃?哀家怎么不知道,这后宫,何时多了个淑妃?”说着,太后一眼找到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异域女子乌塔芬娜,上前不轻不重地捏起她的脸。乌塔芬娜对上太后的眼眸,倏然跪下:“太后娘娘,冤枉!”
“太后娘娘,臣妾可以证明,此事确实不假。”兰妃慕容蕙也站了出来,笃定道。
太后一向喜欢兰妃,这下看着乌塔芬娜的脸色更加冰冷了。冰蝶愣愣地看着太后,穿着囚服还威风不减的人,这天下怕也没几个吧……
兰妃这么一讲,立刻许多嫔妃也出来作证了。什么叫做,落井下石。这个淑妃,太过张扬,太过耀眼,一下子夺了那么多人求之不得的妃位,自是招致不少嫉妒,此刻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乌塔芬娜似乎真的有些慌了:“臣妾没有,臣妾没有在酒中下毒!臣妾初来乍到,是在春光宴上才刚知道皇后怀有身孕的!怎么可能事先准备好毒药呢?”
似乎说得……很有道理……众嫔妃被摆了一道,脸色都不大好看,太后也重新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乌塔芬娜。
冰蝶却留意到,寒辰烨的注意力已经从佟芊瑶,转移到了这边。他剑眉紧蹙,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是她读不懂的深邃和沉重。难不成,寒辰烨他,真的也很在意乌塔芬娜吗……冰蝶忽然有些讽刺地在心底笑开,果然是帝王将相多薄情,哪里来的所谓一心一意、白首不渝?她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又在失落些什么?
“太后娘娘。”乌塔芬娜正准备松口气时,却听得一声淡雅却冰凉的低唤,登时全身的弦又绷了起来。太后望向发话的梨嫔,微微敛眉。梨嫔上次害过皇后腹中胎儿,只是她曾在狱中逼着梨嫔承诺不再对皇后腹中孩子下手。这一点,太后还是相信梨嫔的。
梨嫔却倏然轻哂:“淑妃娘娘若是想毒害皇后腹中胎儿,完全不必事先备好毒药。因为,那个能一击毙命的致命凶器,淑妃娘娘应该一直携带在身上。”
太后挑眉:“此话怎讲?”
梨嫔脸上笑容愈加森冷:“太后娘娘,可还记得,武帝之时曾猖獗的——蛊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