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就在众人紧张的心情中,郑晖饮尽酒水,放下坛子,露出一张坚毅冷硬的脸庞。双眸幽深,闪着碎星般的光泽。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唐枝捏着手心,有些紧张起来。却只见郑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手中坛子忽然“啪”的一下掉在地上,随后整个人仰倒在地。
“呼。”唐枝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走过去看着醉倒在地上的男人,抬头对阿诚道:“送他回去。”
直到阿诚等人七手八脚地把郑晖抬走,秋翎才忍不住道:“小姐,那坛酒?”
“那坛酒,喝之必醉。”唐枝瞥了一眼碎在地上的酒坛,心中的郁气逐渐散去。
次日,唐枝来到裴府,对唐姑母行礼道:“姑母。”
唐姑母挥手令她坐在身边:“瞧你们折腾出来的这些事儿,叫我可怎么说才好。”
“他不要脸,我斗不过他。”唐枝道。
唐姑母不禁“扑哧”一笑,指着她好半晌,才道:“也好,有这么个人惦记着你,也是一种福气。”
“嗯。”唐枝点点头,如今已经不是很气,不过是再嫁人而已,郑晖可比程远之男人多了,并不算吃亏。何况郑晖输给了她,不会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除了身份上有差,其他竟没什么差别。
“你想开就好。既然答应嫁他,就别再闹,好生过日子。他费劲心思也要娶你,定会疼你,往后啊,你只怕要浸在蜜罐子里,享不尽的福气。”唐姑母说完,便又向她问了六礼,得知郑晖的胡闹,直是又气又笑:“不行,礼不可废!”
得知唐书林抽不出身,索性替他做主,将唐枝的婚事一手包办。裴蕙的年纪也快要谈婚论嫁,唐姑母索性把这次为唐枝办婚事当做提前演练,再是认真不过。如此一来,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项也不能少,郑晖先头订的日子便紧巴了。所幸以前只是口头说说,并未正式下请帖,只将日子往后移,敲定七月二十六正式迎娶。
当日,唐姑母为唐枝送嫁,裴庭春扶轿,把唐枝嫁了出去。唐书林没有出席,除了唐姑母有些微词,唐枝竟一点儿可惜也没有。
唐枝不是第一次出嫁,心里头并不紧张,稳稳当当地坐在轿子里,在一片捶鼓敲锣声中被抬进郑家大门。因为秋翎曾陪嫁过一回,此次便被留在唐家,没有跟过来。倒是唐姑母送了个老实的小丫头跟来,却是过于老实,唐枝不开口,她竟不懂得主动说话。
不多时,一阵妇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门口的帘子被打开,几名穿着崭新衣裳的妇人走进来:“哟,这就是晖儿媳妇?果真如弟妹所说,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儿似的!”
“可不是?再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人儿,晖儿可真是好福气。”几人走近床前,将唐枝团团围住,不住地夸赞。
最先开口的那名妇人道:“我是你大伯娘,这是你三婶子,这个是你大妹,兰儿,这俩小的是你三婶子家的宝贝疙瘩,一个叫宝儿,一个叫玉儿。你婆婆怕你闷着,叫我们陪你说话来了。”
唐枝便站起来,挨个叫道:“大娘,三婶子,大妹好。”又瞅了一眼刚到她膝盖的虎头虎脑的两个小豆丁,对两人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嗳,好,真是个好孩子,瞧这说话的声儿都跟咱们不一样。”郑大娘笑得脸上攒起一朵花儿似的。
郑三婶也没命地夸道:“可不是?要说晖儿这么多年没娶,就等着她呢?真个儿处处透着一股仙气儿。”
两人拼命地夸赞,饶是唐枝不往心里去,也不禁有些面上发热。倒是郑大娘的小女儿,周兰并不怎么说话,只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乌沉沉地不时扫过一眼。
郑大娘和郑三婶坐了一时便出去了,只把周兰和两个小豆丁留下来陪她。两个小豆丁趴在桌子上嗑花生果子,吃得不亦乐乎,周兰也不去管他们,只站在一旁垂头把玩着垂在身前的发梢。
唐枝本不是热络的人,见她古古怪怪地不说话,便也垂眼不语。心里却在想着,郑姑母嫁的人家姓周,既然收养了郑晖,便也该姓周才是,为何仍然姓郑?
郑晖今日成亲,他原先的爹,现在的舅舅为何不曾来到?并不知郑长生确实想来凑热闹来着,只是上回被郑晖捏断了两只手,虽然得了五十两银子,却被钱氏搜刮了去,日日以他做不得活计而训斥。吃饭不得劲,喝水不得劲,一应生活皆不痛快,郑长生在心里把郑晖恨上了,自然不肯来。
周兰来之前被郑三婶好生嘱咐,要她好好巴结新娘子,万万不可得罪。原是当初郑姑母收养郑晖时,周家人并不热络,郑姑母独自为生计劳累,他们也没有拉上一把。如今郑晖出息了,却有些后悔了。
“嫂子今年多大年纪?”周兰一边把玩着发发梢,一边朝床前移了半步。
“十九。”唐枝抬头答道。
“哦,听说嫂子原先是和离过的,不知为何跟那家和离呢?”周兰眨着一双好奇的眼睛问道。
唐枝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周兰没有做声。
周兰便又道:“嫂子以后跟着阿晖哥哥,便一心一意只想着他才好,万不要再想那劳什子前夫了。再有嫂子虽然是和离过的,却不要妄自菲薄,我阿晖哥哥既然娶你,必定不会嫌弃你。”
这少女倒是有些心机,唐枝有些玩味,微微勾唇道:“你说得很是。”然后在周兰变得兴奋的目光中,骤然垂下眼睛,任凭她再说什么,也不再言语。
周兰挑拨不动,不禁咬着嘴唇,气闷地掐着手心。这女人有什么好?不就是长得漂亮些?年纪又老,身子又不干净,阿晖哥哥怎么看上她了?暗暗剜了唐枝几眼,悻悻地抿起嘴唇。
院子外头响起高一阵低一阵的呼喝声,唐枝不时捕捉到“晖哥”“阿晖”的字眼,偶尔也听见郑晖低沉的声音响起,夹杂在高高低低的热闹声中,显得极为独特。
这顿酒一直吃到下午,唐枝只听到外面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以为就要收席,谁知大错特错。一阵脚步声响起,却是一群男人相拥着往喜房涌来:“让我们瞧瞧新媳妇长得什么模样。”
“就是,宋兴那小子说得天花乱坠,哥哥们还没看到哪!”一群吃醉了酒的男人,仗着与郑晖关系不浅,往喜房拥挤而来。
郑晖自然拦道:“今日不行,改日我再带内子到兄弟们家中拜访。”
众人不乐意了:“何需等到他日?今日不是正好?早也要看,晚也要看,我们今日就要瞧上一瞧!”
几人挤开郑晖,便要往屋里冲来,郑晖哪里能让他们得逞,箭步一窜,挡在门前:“张哥,李哥,你们喝得一身酒气,连站也站不稳,岂不失了敬重?”然后看向几个年纪小的,“还有你们,晃儿啷当,还有没有个正形?若是这般进去,以后休想叫你们嫂子看得起了。”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经由宋兴相传,人人都知道郑晖为降服唐枝,当街将她扛在肩上的事。又见郑晖拦着不让,也不再闹。他们今日来添彩,闹得恰好,那是添喜庆。闹得僵了,就有损兄弟情谊了,便由着郑晖半推半哄离去。
送走弟兄们,郑晖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陪了一下午的酒,饶是他有些酒量也不禁面上发红。走到井边洗了把脸,觉着清爽些了,才迈步往喜房走去。撩开帘子,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唐枝,而是周兰,不禁一愣:“你在这里干什么?”语气竟不是很好。
唐枝眉头一动,仔细倾听起来。
只听周兰一改方才的阴晴不定,温柔地说道:“娘让我来陪嫂子说话解闷。阿晖哥哥,你还好吧?吃了一下午酒,快坐下歇歇。”说着,走到桌边,拿起被两个小豆丁弄得满是糕饼屑的杯子,眉眼温柔地掏出手帕,毫不嫌弃地擦干净,倒了杯水给郑晖递过去。
唐枝看到这里,不禁眉头一挑。
只见郑晖的脸色一瞬间就阴沉下去:“这里不必你陪了,你走吧。”竟不去接她递来的杯子,两步走到床前,目光落在睡在喜床上的两个小豆丁,以及被蹬得乱七八糟的喜被上,有些纠结。
如果成亲时有小孩子压床,尤其是男孩,日后肯定会子嗣绵延。见郑三婶竟舍得把两个小豆丁带过来,郑晖嘴唇懂了动,没有多说什么:“渴不渴?想吃点什么?”
周兰撅着嘴道:“阿晖哥哥,新娘子头一日不能吃东西的。”嫁进夫家,从此便是夫家人,务必要把头先在娘家吃的东西全都耗尽才行。
郑晖转过身,有些不耐地道:“你怎么还没走?”
周兰忍了忍气,往床上一呶:“我得等他们醒了才走。”
郑晖一听,不再说什么,回头对唐枝道:“你再忍一忍,我帮娘收拾完前头的东西就回来。”
“你去吧。”数十桌席面,还有剩饭剩菜,得收拾一些时候。唐枝对他点了点头,等郑晖走后,忽然对周兰道:“你喜欢上自己的哥哥,运气可不怎么好。”
“你说什么?”周兰蓦地拔高声音,尖尖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瞪得吓人:“你胡说八道!”
“我有没有胡说八道,你心里清楚。”唐枝掸了掸衣裳上面的褶,抬头看着涨红了脸的周兰道:“郑晖是我男人,往后你离他远着些。”
“你!”周兰的脸色变了几变,忽然平静下来:“我是阿晖哥哥的妹妹,我为什么要远着他?倒是你挑拨我们兄妹的关系,居心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