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枝这个人,从来跟一般的姑娘不一样。人家在乎的事,她不见得放在心上。人家害怕的事,同样不见她有何恐惧。程老夫人与程远之都拿唐枝没有办法,说她不孝,她没做过什么忤逆的事。说她不贤,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说她心胸狭窄不能容人,可是她一点也不妒忌,小妾如流水般往家里引。
婆母不喜,夫君不爱,小妾难缠,搁在寻常姑娘的身上,早就过不下去了。偏她不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还有心情养花。这让程老夫人很憋屈,谁家媳妇不是被婆母捏上几十年?怎么捏她一下,她就要和离?气得抚着胸口,手指直哆嗦:“说你两句,你就要和离,你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
“难道不是吗?”唐枝轻巧地反问。
直把程老夫人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程远之打蛇上棍,连忙接话道:“你这就跟娘道歉,并服侍娘吃饭,否则我立即休了你!”
只见儿子还没被迷了心窍,程老夫人终于缓过来一些,喘着气道:“我儿,你怎么娶了个这么不知轻重,不懂规矩的媳妇啊!”
唐枝没心思跟他们歪缠,直接从袖中掏出几张纸,往桌上一拍:“这是给秋娘的礼品单子,如果没问题,我就去置办了。”
程老夫人一噎,压下怒气,捡过来看。本想借机挑剔,再给唐枝难堪,谁知看了两遍,竟然捡不出一丝儿错来:“哼!算你有心,就照这个办吧!”
礼品单子自然错不了,唐枝深知她的喜好,怎么可能有错?收回礼品单子,塞进袖子里:“老夫人慢用,我置备东西去了。”
程老夫人瞪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唐枝说走就走,竟然没来得及拦。程远之见状,趁机说道:“娘,这唐氏愈来愈没有规矩了,你不在的时候,她——”当下添油加醋,将唐枝如何对他不敬,又是怎样磋磨小妾们,并跟别的男子不干不净,对程老夫人道来。
“你说得是真的?”程老夫人倒还没糊涂,立刻就相信程远之的话,“往常看她虽然倨傲,也没有你说得那样?”
“那是因为娘不在家!自从娘走后,她不知道有多可恶!”程远之咬着牙,深恶痛绝地道。
程老夫人不禁拧起眉头,当年程远之看上唐枝,可是千求万求,才征得自己同意。为何才过去不到两年,两人竟走到这个份儿上?
“娘不知道,这唐氏还是个败家娘们,天天吃得是山珍海味,喝得是琼浆玉露,把咱们家都败光了!”程远之又道。
程老夫人更加不信了:“我瞧着她很会管家,老爷临走前留下的铺子,不就被她打理得很好?”
“才不是!”程远之有些急了,正要说什么,忽然外头走进一个人来:“王琰见过老夫人,见过大爷。”
“王先生为何来了?”程老夫人问道。
王琰正是程家的账房先生,进屋说道:“方才夫人到账房支五百两银子,我来问一问大爷,可给夫人支取?”
程老夫人一听数额,便知是什么事儿了,不禁疑道:“家中账务由夫人掌管,王先生为何问到这里来了?”
“先头大爷说,家中的账目都由大爷说了算,不再归夫人管制。”王琰看向程远之。
程老夫人也看向程远之:“远儿,可有此事?”
程远之摸了摸鼻子:“王先生,你告诉夫人,这五百两银子让她先拿私房钱垫上。”
“这——”王琰没有立即应下,而是看向程老夫人。
“给秋娘和孩子置备礼品,为何要从唐氏的私房钱里出?”程老夫人很摸不着头脑,“咱们家又不是没有银子。”
“娘!”程远之急得喊了一声,“娘忘了我方才说的?咱们家的银子,都被唐氏败尽了,现在账上连一千两银子也没有,不从她私房里出,怎么给秋娘置备礼品?”
“什么?不足一千两?”程老夫人登时愕然,随即看向王琰道:“大爷说得可是真的?”
王琰心里一抽,垂下眼睛答道:“回老夫人,账上银子确实不足一千两。”
程老夫人立时大怒:“你这个账房是如何当的?我临走之前是怎么吩咐你的?怎能由着夫人胡乱支出?”
王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程远之抢过话去:“娘,此事怪不得王先生,都是那唐氏嚣张跋扈,连我都管不得,王先生又能如何?”
说着,对王琰使了个眼色。王琰不禁苦笑:“王琰辜负老夫人的嘱托,请老夫人责罚。”
“好个唐氏!”程老夫人怒拍桌子,“来人!把唐氏给我叫来!我倒要问一问,这些钱她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此时,唐枝拉开床头柜子,翻了几回,不见账簿的影子,奇道:“莫非我记错了不成?”翻了两回,没有找到,又走到梳妆桌跟前,拉开抽屉弯腰翻找。
她穿着一件烟罗紫的纱裙,头上松松挽着发髻,如云般的秀发从肩头滑下,直直垂落腿弯。曼妙的身姿投在窗子上,一举一动,形成一抹诱人的魅影。
“秋翎,我记着广丰粮行的账簿呢?你见了没有?”遍寻不见,唐枝没了耐心,朝外间喊道。
秋翎正在外头浣洗衣物,闻言连忙冲进来道:“夫人不是放在床头的柜子里了?”
“我找过了,没找到。”唐枝拢着袖子,把柜子让出来。
唐枝的东西多半不瞒着秋翎,除却极贵重隐私之物,寻常物件的摆放,秋翎甚至比唐枝还门清。安慰道:“夫人别急,我再找找看。”走上前去,拉开唐枝常放账簿的那一格,果然不见。又拉开其他小格子,依然没有,也觉得奇怪:“莫非夫人上回看过,不小心落在哪个旮旯里?”
说着,挽起袖子,趴在地上就要往床底下看。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个声音:“夫人,老夫人唤您去南院,有事相问。”
来人正是程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之一,芳露走进屋里,只见秋翎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掩嘴笑道:“秋翎妹妹,这是在做什么?”
秋翎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是芳露姐姐啊,我在找东西。”
芳露掩嘴一笑,没来得及说话,唐枝走近前道:“老夫人唤我何事?”芳露立即答道:“奴婢哪里知晓?夫人去了便知。”
笑吟吟的模样,令人看不出来深浅。唐枝却知道,程老夫人唤她绝无好事,定然是程远之又在她面前说了什么。在心中默念道:“死老头,来得这样慢吞吞。若坏我好事,跟你没完!”
离程宅隔了两条街,客栈里头,唐书林正在泡脚,忽然鼻子一阵痒:“阿嚏!阿嚏!”
床边收拾衣物的杜芸扭过头来,讥笑道:“老爷,你行不行啊?一路上又是吐,又是嫌颠簸,好容易到京城了,别是又感冒了吧?”
唐书林瞪她一眼:“一声儿是想,两声儿是骂,方才老爷打了两个喷嚏,定然是那作死的丫头骂我了!”
杜芸“嘁”了一声,扭回头继续收拾行李:“自个儿身子骨弱,还非要赖到闺女头上,就没见过脸皮这样厚的。再说了,你拦着阿诚不让他回去报信,就是骂你也是活该。”
“你!你再对老爷不敬,老爷休了你!”唐书林怒道。
“你休啊!休啊!”杜芸摔了捆到一半的包袱,叉腰来到唐书林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以为姑奶奶爱伺候你?若不是被你那好闺女下套,姑奶奶会嫁给你?弱得像个娘们,再年轻二十岁我也看不上!瞪什么啊?有种你休了我啊?不休我就是没种!”
唐书林指着她,“你”了半晌,只憋出来一句:“你休得张狂!你如今生是我唐家的人,死是我唐家的鬼,想让老爷休了你?做梦!”
“没种!”
“你再说一遍?”
“没种没种没种——啊!”瞪着眼睛叫嚣的杜芸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只见唐书林猛地站起,赤着脚出了脚盆,走到床边猛地把她推倒:“今晚老爷就让你瞧瞧,老爷有没有种!”
被怒火烧昏了头的唐书林满脑子都在想有种还是没种,全然把需要他帮助的闺女忘在九霄云外。唐枝在芳露的引领下,再次来到程老夫人的院里。打开帘子,走进屋中,只见程老夫人当堂而坐,程远之坐在她右手边,账房先生王琰则垂首站在一侧。看着这一幕,唐枝心里有了数:“老夫人唤我来,所为何事?”
“我问你,账上的银子可是被你败尽了?”程老夫人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就问出来。
“我不明白老夫人的意思。”唐枝从来没用过程家一文钱,怎肯认账。
“远儿都告诉我了!账上原本有三千多两银子,如今只剩下不足一千两,若不是被你花去了,难道被鬼偷了不成?”程老夫人厉声质问。
“家里头不止我一个活人,老夫人为何偏偏认定是我花去的?”唐枝淡淡地反问。
“娘说是,那就是,你休得狡辩!”程远之坐在程老夫人旁边,只觉腰杆都硬了许多:“你立刻把账上的缺漏补齐了,然后给秋娘的礼品从你私房里出,此事就算揭过!”
唐枝唇边勾起一丝冷笑,挑了挑眉:“说假话可是要被天打雷劈的。那两千六百四十两银子到底是如何花去的,大爷真的要我说出来?”
“你还狡辩?你记得这么清楚,不是你花的还能是谁?”程远之瞪着她道,“若你现在认了,我跟娘都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此次就不予追究,原谅你这一回!”
唐枝撇了撇嘴,直接把目光投向站在一侧的王琰道:“王先生,你去把账簿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