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
静的突然消失,令虞突然惶急了起来。
她想跑出灵羊屋去找静。
结果被盘挡住了。
盘说,他想知道静都和她说过些什么?
虞就把静告诉过她的在葵宫和金殿事情说了一遍。
而这些事情盘早已亲历。
“静就说了这些?”
盘瞅着虞的眼睛追问。
虞说,静就说了这些。
她的表情像是正在接受审问。
盘显然不信。
因为当他追问的时候,他发现虞有些犹豫。
她被她的表情给出卖了。
她在盘的面前已经无法掩饰。
只好把静和远在梧桐林里遇到狼兽的生死故事无比激动地也说了出来。
盘说,他明白了。
接着走出灵羊屋,披着大雪回去了。
在黄金烛投出的惚恍背影中,他冷静地告诉猎族:远已经离开棘原往鹿沟里面“洗梦”去了!
“洗梦?!”
猎族听说之后,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凄惶之色。
老部神话的鹿羚传说悚然闪过心目。同时,往金殿暗探过的“蜕梦”旧事也不言而喻了。接下来,他们心头掠过的是“洗梦”的现实剧梗:远要消失!
盘为何如此断然:远已去“洗梦”?
因为盘知晓,在棘墙南坡的猎人屏与远歌饮之后,远并没有回猎人岔入睡。他一定是往白房子里去了。
洗尘是在晦昧的星夜,那一个白天里,远似乎要把荆棘原绕着地平线走上一遍。远,直觉到了什么?是一次盛大的告别?还是细腻的还乡?
有两种可能最能聚引猎人往故乡的地平线上徊游,一是不再且无法回头的诀别。二是离乡之后起身回生的还魂。
用脚尖捱过故乡的每一木花草,既像是让灵魂去认路,又像是回魂以后的逼真到场。
支配远往地平线上游走的当然还是他的直觉。虽然,这个直觉背后有着甚至盘都无从读解的对某一类事情的特殊领悟。
盘之所以喜欢远,是因为远比猎原任何一个猎人都更懂事。他有用独到的心思独自消化自己的能力。甚至不惜放弃自己。
虽然从葵岭下来之后,盘多少对自己的孩子衍生出了那么一丝甚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妒嫉。但他一路上都在警惕自己,切莫把这类最不良的心思不慎放大。
盘能有羡慕金箭的一丝冲动,说明他猎人的本质并没有老化。虽然整个荆棘原的猎人都是他有形的杰作,但时间告诉他:他也还是个猎人!
甚至,他根本不需要时间来告诉自己:他还是猎人!九道山上始终跑跳着他是猎人的童话。
那股被葵宫提前请送后的心思虽然始终伴荡在他对远夑入葵宫的内欣和喜悦,但赶着一堆灵羊从葵花岭下来的时候,他突然有股被存在暮年的感受。灵羊们越是喧嚣越是欢闹,他就越是能憧憬到自己的青春,年少,甚至童年。灵羊们越是跳蹿越是越界,他就越是能进入自己的雄心自己的盛气。他老了吗?他还没!老只是一瞬间,一刹那的事情!他是荆棘原猎人们的老师,但并不代表他就是荆棘原斜坡上恃杖的老人。他之所以不喜欢寻,就是因为寻在他最愉快的时候,在他心智最为成熟最为壮观的时刻,竟然给他精心送出一根荆棘杖为他贺寿。虽然他在荆棘杖上还雕花了一幅如蛇似龙的图腾。
“他是想用荆棘杖来提示我的衰退?还是在用荆棘杖提前把我送进暮色?”
他之所以把每次欢迎猎人归乡的夜火点到棘墙南屏的大坡上去。就是在完成一个志心当中热烈交织的图腾。这个图腾如蛇一样守护着他们老旧的信仰,同时又像龙一样试图飞出九原的浓雾。它在过去和未来两个时间点上预警着:荆棘原和猎人们的道路还很艰辛,他们还在爬坡。但一旦爬上山坡,存在的地平线将高阔无边。
坡下是北地,但坡上就是南方,甚至更南的南方。爬上坡去,既能够望进鹿林绰约的鹿原,也能够邈视到山海巍美的整个九原,尤其能够透视高大瑰丽不可一世的葵花岭。
站到荆棘大高坡上往世界中看,这是他的壮心。也是他作为猎人之师必须为棘原的未来树出路标的伟大视线。那甚至是他漫游世界的思想。在荆棘的历史中,他理应是伟大的路标者。不过,他认为,他的伟大性还不仅限于此,他还想用猎人的盛心写出一部史诗。
所以,寻献送给他的那根荆棘杖被他永久地丢下了。他甚至叮嘱自己,决不要一根荆棘杖去点化自己的墓碑。如果有一天,他往鹿原栖魂去了,他也要在自己的墓口立一张弓。
盘怀着的是一张蛇弓,用蟒身和蟒鳞密织出来的蛇弓。但盘说那不是蛇弓,而是龙弓。这张弓固执着一弦一声一丝一动的现实之力,同时还留容着那跃跃欲试的浪漫光辉。正因为寻看到了盘的意思,所以才在那根用来为他庆生的荆棘杖上精心雕琢了一幅似蛇如龙的图腾。哎!这个冲动的孩子,看到了他的意思,但并没有真正懂他的心思!世上怎么可能有似蛇如龙的一样东西呢?要么是蛇,要么是龙!可蛇已经存信数千数万年了。他只是想从蛇的象形当中造化出龙!他领会不了他的心思,自然,也就爬不到射猎的高峰!这孩子的资质,他最清楚!
盘用龙弓写意着自己的余生。不!不是余生!盘没有余生!盘的每一天都聚集着那不会凋谢的盛心和青春。春天的荆棘原里迎风拦绽的花骨朵,似乎更令他喜心。他热爱春天,甚至胜过热爱猎人收熟的秋天。他总想,选择整整一个春天,脱下猎装,取掉挥指风雨的猎人的箭和声音,满面春风,满面春光,徜徉在一个巨大的房屋,在荆棘原女人们最妖娆最绚烂最热情的笑歌里,写一首最年轻的老诗。那才是当过猎人之后不再是猎人了之后的生命的情歌。是猎人之路走到顶峰以后令灵魂欢喜的方式和地方。他甚至想,就在那一连一丛的用大房子砌成的围墙当中,把灵魂和身躯同时留到这个春色煦暖的梦里家乡。把猎人们的秋天全部变成春天。
他其实也像虞一样早就在荆棘原等上了远。所以,当棘墙的黄昏中透出远的影子的时候,他当即就让猎人们在南坡点起了篝火。他甚至没有让远去白石头灵房里洗尘,就提前实施了对远的洗尘。他认为用篝火洗尘,才是最生动的洗尘。猎人的心生在火中,而不是浸在水里。其实,从九道山里出来,回到棘原的路上,盘一直在想,让猎人们离开白房子,就在棘原的南坡用篝火洗尘。猎人们应该在火中,而不是水中看到自己的灵魂。
于是,远便在篝火当中接受了他的洗尘。虽然,第二天,远照样去了白房子,让白灵用清冽的棘泉之水敷额洗尘。这不令盘意外,令他意外的倒是,在篝火当中,他能看出远腼腆中含隐的一小股深忧。虽然,以前远脸上始终都缥缈着一股静寂的忧伤。但这次绝不一样。似乎回到原里,远并没有如期的欣喜。他脸上反而挂着一幅夜火灼不去的心愁。以前这愁儿是挂在脸上。现在,这愁儿可是来自心里。这个孩子他太懂了。只要他有心事的时候,他的心事就会写进眼里。那是事关男女的一缕愁伤。亲爱的远好像陷入了一种无从决断的苦闷。虽然静一直都在他身边。而且他每言一语都会凝视静的脸庞。
“远咋了?莫非他心里真地怀上了虞?”
带远去龙谷银祭的时候,他确实发现虞在走近远。但那只是青春的把戏。在这幅青春的灶盘上,远远远没有走近为青春点火生灶的虞。但这一次,远的心事显然被盘猜中了。他的确怀上了虞。而且是在与静最亲近的时刻里,心里却怀进了虞。
篝火在黎明时分放散去。远近到盘的身边像是有话欲吐。不过,被盘温婉地拒绝了。他突然知道,远想离开猎人单独向他话语,定然不是要和他说起儿女情愁之事,在他身上一定还隐着一团巨谜。思之大者,迷亦大矣!
他的婉拒,体现出他从不戳伤别人心事的优雅。但他不让远说出来,其实是在考验远的忠实。
远果然没有说就走了。望着那个比他还要大长的背影。他突然有股预感。远已经不再是荆棘原的远了。
当远没有进到南岔的猎人屋,而是离开南坡往灵羊屋边送走了静,踩着黎明的光线独自往荆棘原地平线上徘徊去了的时侯,盘就知道远的本能当中已经潜伏着一股可怕而又难解的离乡之愁了。他之所以瞬间就转折了对远的理解,是因为当远转向他的时候,静的脸上冒然现显出一股冷静的惊讶。这说明,远的心事已经超出了爱情。他们一定经历到了常心无法握测的冒险。远踩着月光往地平线上徘徊的时候,他一直在放视自己的老眼,就如猎人在静光中观伏最诡的山狐。如果,当晚他还到白房子里面去洗灵,那么就说明远已经不属于这个史诗中的猎“史”。他心灵的谜题一定对接着那个金殿不说出来的梦影。那是只有用“诗”才有可能去表现的。那一刻,信的归宿悚然跃至。远已经无可挽回地往他的宿命中走了。他只需要去证实,远的箭头上是否染过信的记忆。于是,他才到灵羊屋里找到了虞。只要确实在梧桐林里远与静有过与狼兽撕杀的生死。远就是古老秘譏当中无法飞出去的雨。
盘的判断没有令猎族怀疑。他们惶惑,但不代表他们会悯慈。他呢?那点可怕的妒心突然像篝火一样从灵肺的某个小隙间扑哧扑哧地跃燃了起来。在一个非常不慎的瞬间,它竟然变成了一团令自己都极度可怕的大火。尤其,他能在这团突燃的火光当中看到虞倚着窗棂傻笑的眼睛。那可是一眼闪跳到荆棘原春天里的眼晴,那可是一双能让荆棘原的秋天变成春天的眼晴。
盘说远离开荆棘原到鹿沟洗梦去了。猎族们同样没有怀疑盘的断语。不过,他们还是习惯性地开始讨论:
他们在问,如果远没去或没法洗梦,又该怎么办?
答案不言而喻!
“杀梦!”
这才是隐蔽到洗梦迷说当中的最可怕的故事。
如果有人梦到“龙谷出洪”,他必须被杀死!
猎人们的讨论其实也是盘的讨论。这个讨论的自由度在于猎族们其实已经更加决定性看出了:远,已经不再是荆棘丛中的猎人!
猎族们于惶恐之际,终于派出了最隐蔽的箭手,前往鹿沟:寻远“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