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剔除想像
盘当然知道远怀里隐着的那根金箭。但没有想到那根金箭却与金殿扯上了联系。
金色的羽毛,真的变成了箭?
羽毛的神话,变成了箭!
变成了箭的神话!?
其实棘原的箭射是远的远祖羿传下来的。
羿是远古最伟大的神射。
传说他射过日。
猎人崇拜月神的信仰据说就是从羿那里开始的。
羿信月而射日。而金殿奉日,银殿供月。
金殿与银殿的隐形张力,或许也就是从那时埋下的。
猎人们不往金殿事神,可能就与羿射日有关。
远的祖公同带着一根金箭回到棘原的时候,棘人并不知道那根箭是来自金殿的。
金殿里面也有袭猎的传统?这对九原来说,简直如个隐喻。
而让银弓天神的绝对迷恋者事承为金殿的神射,绝对是个秘密。
那个秘密只对葵宫开放。
所以,葵宫在宴举神射的时候,只留下远,而没有留下盘,常和寻,显然是遵守着这个秘密。
他们确实没有想到拯救葵峰灾难的,真的就是甚至连他们都遗忘很久了的金殿神射。
远在葵岭突遭黑鸟之难的阴影里突然横空出世,这就是神迹。
葵人没有想到。
盘更是没有想到。
如果远手里的这根金箭真与葵岭圣湖上的凤鸟神话扯上联系,那么让射出去的箭还能回来,是因为这支金箭的神性呢?还是远的神技?
远几乎是盘一手带大的。他对待远甚至超过对待自己的儿子寻。
除过因为他的射术来自远的祖公同的教授外,还因为远的父亲信自从入进鹿原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候到处流传着狼兽入原夜袭猎人的事情。
所有人都认为信入了兽狼之腹。
这对猎人和猎人们的后裔来说是残烈的。
盘和后都学射于同。
信消失了。自然远就像盘的儿子一样。
甚至比儿子还要亲近。
远是他用猎人的心灵教出来的第一个徒弟。
在所有的射术当中,盘从来没有教射过飞射回环一箭三弧的绝技。
不是他没有教过,而是无人能会。
那时候“飞箭回环,一射三弧”在猎人们那里热兴着。
那可是从地心里旋出来的靠想像取代现实的浪漫主义风暴。
以至到于许多猎人不正正经经安安心心学射,而是整日神情玄冥地要去顿悟那个神技。
猎人的猎习突然变得浮华了起来。
需要扎实训练的射技也被那没完没了的玄冥苦想所取代。
盘都害怕再这样下去,恐怕棘原就再也出不了猎人了。
于是,他开始拒绝想像。
严格地按照射猎的实际来训练猎人。
莫说让跟他学射的远和常尝试一下“一箭三弧”的神技了,在盘的门庭里,“一箭三弧”的传说,提都不让提,说都不让说。
求真务实,剔除想像。
他用严格的现实主义尺度拒绝着这股浪漫主义风暴。
果然几年下来,棘人再也不提“飞箭回环,一射三弧”了。
那个萦绕到猎人心头的神技,彻底变成了一个不能进入猎史的神说。
他不让它去对应现实的故事。
远,常和寻,终于被他用心血训练出来了。
这时候盘长吁出一口气来。
现实终于打灭了想像。
他望着那三颗无比真实且无比饱满的果实,在棘原金色的秋时,在一股清凉而恬美的风里,开始瞑着眼睛进入了他的想像。
他在想像当中笑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猎人的幸福,而且心头不断上升着一种无形的胜利。
他明天就要带上他们上鹿原了。
喝了酒,唱了歌,跳了舞。望着九原澄澈的夜空,盘开始讲起了那根金色羽毛的故事。
远,常和寻,同时听得醉了。
猎人们在离开荆棘原的这个美妙的现实主义长夜,竟然对梧桐,对圣湖,对金翅鸟和对羽毛充满了一遍又一遍一重又一重无穷无尽的浪漫想像。
2.“洗尘”
远走得静寂无声。
与头一天一群猎人绕着盘迎着他唱着歌,跳着舞,饮酒作乐,欢声笑语,反复追问他在葵宫的经历不同,这一刻,他好像就属于这个静寂而又了阔的地平线。
他回望了一下棘原。就像在寻找一个陌生的故乡。远知道,猎人们生活在这里,但猎人们的坟墓都不在这里。
猎人们的坟墓在鹿原。
那里才聚集着猎人们的灵魂。
棘原里面寄居的不过是他们的肉身。
他为什么要离开他们呢?
他也不想要离开他们。
离开常,离开寻,离开盘。
他怎么可能舍得离开她们呢?
离开静,离开虞。
他怎么可能舍得离开她呢?
她到底是谁?
是静?还是虞?
远不说。
远说不出来。
猎人们为他置摆的欢迎晚宴结束了。
远乐兴其中,同时他内心深处也传来一股接一股的空虚。
他不知道晚宴结束以后,到底是去找静,还是去找虞呢?
他独自走在荆棘滩中。
那是小灵羊来过并又走了的地方。
他走出荆棘滩,不觉间又来到棘泉边上。
他想掬一口水,潤潤自己的心。
他的心灵干么?
不干。
他只是想拥有一颗潮湿的心。
然后,用这颗心去滋养他决断不了的事情。
静与他涉生共死。
但虞却在地平线上等他。
她们每一个人都像是他自己。
这让他同时看到了两个他。两个自己。
两个自己!?
哪一个更接近灵魂?
哪一个更接近肉身?
他分不清。
但他又需要分清。
猎人们从远方归来后,除过享受侣伴们的热迎,其实还需要去一个地方,“洗尘”。
什么地方?
洗灵屋!
自幼被洗过灵叫过灵的地方。
这个地方就在棘泉的正心。一所用白石头磊出来的房屋。
灵羊饮水的棘泽,其实是从白石头屋里流出来的。棘人遍采的水泽溪流,据说都是棘泉数万年涌流的结果。棘泉显然是棘原之心。当初龙谷先人往鹿原到猎,中途水渴,据说在荆棘丛里看到一堆白石头。近到白石头里后,竟然感觉到石头里面传出一股奇妙的清凉。后来,在白石头下面,寻出了一眼泉。先人们大呼神奇。就把这眼泉叫做了棘泉。喝了一口甘冽的泉水后,但决定往这里迁居了。他们往龙谷回走的时候,用头石头把这眼泉笼砌了起来。从此龙谷的猎人们都把这眼泉叫成了棘泉。而把笼着这泉的地方,叫成了白房子。猎人们从鹿原往龙谷来回,都会瞅着白房子往棘泉边停留。远途奔波后,可以在棘泉边歇饮洗尘。先祖们在荆棘滩里发现泉,尤为神奇,而又能在泉边洗尘歇足。所以,棘泉洗尘之说,自然也就这么来了。棘人从龙谷举族移迁,为了让人辈往新到之地入居,老族们便各引族人往泉水边洗额洗目洗尘,既卸卸远途负重的身心灵魂,又寓示着这道甘泉水源从此就要安顿棘原人的在居的心灵。所谓近源而居,断无疏离。棘人既离开了祖居的龙谷,棘泉当然要成为棘人宿生的源头。
洗尘就是洗灵。从此在棘原出生的每个孩子都要由引生的灵事长老濯棘泉之水洗额点目。灵事长老用棘泉的水为生儿洗额,意味着那一程灵魂的奔波,该来到此世安心了。洗洗灵魂身上的尘土。在此世安顿下来。洗额冼目洗尘洗心,就是棘原所谓的洗灵过程。
用棘泉之水洗灵洗尘,寓其忘遗龙谷旧地,宿生于这个源头不说,还寓明眼洁面来到世界。渐渐地棘泉自然成为了棘原人心中的灵泉。为了守神护灵,便在泉眼上砌起一个石头房子。全是用玉晶晶的白石头砌的。
白色的石头屋涵罩着神圣的灵泉。引生的灵长老便宿身其中。为每一个新生儿洗额濯面。不仅新生儿要在棘泉洗灵。而且延绎旧俗。每次猎人们出猎归来后,都要到棘泉“洗尘”。既意味着安然归来,到家休栖,同时又意味着洗脱外染的风尘,莫被不安不洁不祥不吉的东西跟来躁动了久出的灵魂。
远要到的洗灵屋,就是那个用白石头砌成的房子。俗称白房子。每个婴儿诞生的时候,都曾来过这个地方。远也不例外。每次远远猎回来,都来此濯额“洗尘”,所以,白色的洗灵屋早是目心中的故地旧地。
因宿居白房子内的灵长老洗灵迎生,所以棘原人都敬其为白灵。棘原的灵长老与云中的灵祝,神殿的灵使祭司都属于同一类人。他们是灵定灵选的,据说可以托魂转世。白灵因为婴儿濯泉点额洗目,故在棘人心目中白灵可是迎生接生喜生福生的掌灵人。因其先天属灵,所以,棘原的神事,都是由他一手主持的,包括往龙谷觐殿的灵羊,都是他拿荆棘杖打点灵选的。静的小灵羊,当然是白灵的用棘枝点到的,所以,她再见到拄着荆棘杖往灵羊圈里走来的白长老的时候,不仅连个目眼儿都不给,而且心里简直把他恨透了。
那白房子远远望着,就像是九天澄空里飘下来的一朵白云一样。
黄昏的白房子到透着一道绚美的晚霞。那石头像是着了火。在红火的炭心中烧着暖着。
白房子四野都是深秋里绵黄的哀草。在灵房前面看棘原宛然大神隐迹的灵场。路是灵路。草是灵草。石头是灵石。远每次来到这里,都能看到:棘原属灵。
不远处就是荆棘林。棘原的灵木。荆棘林里过去栖生着数不尽的荆棘鸟。它们当然是棘人心中的灵鸟。荆棘林外就是静牧羊的草滩,荆棘人都叫它灵羊滩。说是草滩,其实是荆棘滩。里面宿生着一垛一垛的荆棘丛。灵羊就是啃着荆棘当中的小叶朵儿长大的。小叶朵在深秋反而蕴足了水份,尤其肥美。所以秋天的灵羊最爱往荆棘丛里跑,也最能壮硕它们身影。静自小就是往灵羊滩里牧羊牧歌的。扎着小辫儿,打着羊哨,挥着羊鞭,灵羊如月,灵女如静,棘原人可是没少夸吟。“灼灼棘花耀日红,牧女还静小灵羊。”远早就听过棘原的牧人们这样歌唱。
棘泉周围是肥美的草泽地。暮晩的牛马静宜其中。好一幅自然妙美的画卷。远心头再孤,来去再苦,但每到白房子跟前,内心都有股惬美的安逸,身不再疲惫,心不再孤独。
夜幕下的白房子,看着像个宿神的灯笼。白屋虽清,但静寂燃烧。天星已满穹空。回原“洗尘”的天时到了。
远进去了。
灵长老似乎早就等在了那里。
灵屋里面是没有灯的。
但里面却透着星光。
远看不到灵长老坐在什么地方,但灵长老却能看见他。
每一个棘原人见到灵长老都很亲近。因为,灵长老用棘泉之水洗过他们每一个人的额头。
远自然进了灵屋也很亲近。
他抑额伏匐到地上,等待灵长老再用泉水洗洗他的额头。这是每个猎人出猎回乡的仪式。
不过,灵屋里却沉默了半天。
灵长老正望着他在灵屋里面遐思。
“其实这里不是你今天要来的地方?”
“为啥?”
远听到了灵长老的话。他反问他。
灵长老并没有回答。
作为棘人的先知,灵长来一直以静寞著称。但凡是他能出口的声音,就一定与灵事有关。灵长老说他不该来,定然是默灵定探了的。
“这里为什么不是他要来的地方?”
在远的记忆中,不让洗尘,即意味着不让还乡!
他不是已经返乡了吗?围绕棘墙,在最接近葵原的棘地南边,在那开空阔的猎墙斜坡,猎人们点起了篝火,喝酒、唱歌、跳舞,在一晚的星空下,不是已经欢迎过他了吗?
“这里不该来,那他又该往何处去呢?”
远突然间被困惑了。
“你应该去鹿沟!”
灵长老说完,就再也没有了声音。
看来今夜的棘泉水不会再洒到他额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