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秋回到家,只见夏夫人面色不虞,不由得好奇地坐过去,开口问道:“娘,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夏夫人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红色的纸递给他,夏子秋接过,不禁瞳孔一缩:“娘,这是什么?为何会在这里?”
他的庚帖不是送到张家了吗?
夏夫人叹了口气:“你们的婚事,从今日起就作废罢。”
“为什么?”夏子秋一怔。
夏夫人不知如何跟他讲,想了想道:“宋姑娘出身不清白……”
“哪里不清白?”夏子秋急了,“不就是穷了一点吗?娘,你怎么也在乎起这个来?你不是喜欢宋小米吗?”
“不是这个。”夏夫人心中也不好受,她是喜欢宋小米,但是宋小米家里发生过那样的事,本身又是个烈性的人,实在让人不放心。按住夏子秋,把今日发生的事缓缓道来:“……就是这样。即便娘同意,老夫人和你爹也不会同意的。”
“白静秋!又是白静秋!”夏子秋恼恨地捶在桌子上,“你们说宋小米出身不清白,可是她没做过一件坏事!白静秋出身倒好,可是她不知道做过多少缺德事!说不准手上还沾过人命!”
夏夫人张口结舌,顿了顿,安抚他道:“你别着急。就算娶不了宋姑娘,至少不能让白静秋进门。娘一定给你找个喜欢的。”
“什么找个喜欢的?宋小米哪里不好?说到底就是没有个好家世,你们人人都嫌弃她!”夏子秋拧着眉头,俊脸上浮起怒意:“你们都嫌弃她,我却非娶她不可!”
这世上从来没有白白得来的便宜。宋小米推开窗子,顿时一股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场秋雨已经绵绵不绝地下了三天,丝丝水汽夹杂着泥土的味道被秋风裹着砸到脸上,很快打湿了宋小米的面颊。
这是雨水,不是泪水。
不过是一点点小挫折罢了,相比已经得到的,算什么呢?宋小米如此问道,然而内心深处隐隐传来一团道不明的痛楚,折磨得她寝食难安。
张夫人曾经劝她:“小米啊,你别太难过了,缘分是强求不来的。以你的身份本就是配不上夏少爷的,你就忘了吧。”
又说:“自从你来到丰州城后,事事都顺利得难以想象,如今吃点苦头不算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你把心思放在刺绣上面,早晚有出头的一日。”
雨点越来越大,很快打湿了身前的衣裳。宋小米长出了口气,慢慢关上窗户。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上苍对她最好的安排。一定是这样。
很快宋小米发现她错了。就在秋雨连绵的这些日子,一股有关于她的流言正在慢慢传播开来。
“小米,你不是二老爷的外甥女?”青竹骨伞下,张夫人的神色从来没有过的难看。
宋小米一怔:“夫人……夫人为何如此说?”
“你还不肯承认?”张夫人犹如被欺骗后的雌豹,愤怒的情绪充斥着她的眼神,伸出食指对她道:“外边都流传开了,你大伯父跟大伯母亲口指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天际“轰隆”一声,居然打起雷来,巨大的雷声淹没了宋小米的言语。阴暗的室内,张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宋小米心中一苦。果然没有任何谎言可以维持下去,心中涌起浓浓的愧疚:“对不起,夫人。”
张夫人冷眼看着宋小米转身收拾包裹,很快将两只小包袱背在身上,歉然地福了福身,迈步走向外面的雨幕中。透过朦胧的雨帘,宋小米的背脊一如既往地挺直:“慢着!”
张夫人的眼神示意过去,翠屏连忙撑起竹伞,罩在两人头上往外走去。张夫人掏出一个油纸包,冷漠地道:“这是先前你让我替你保管的两千两银票,你不拿我们张家一针一线,我也不会贪了你这点儿东西。”
宋小米咬了咬唇,低头道:“这些日子以来,凡事多谢夫人的照顾,这些钱就算做借助在此处的食宿费及谢礼吧。”
两千两银子,在谁眼里都算不得一个小数目。听到宋小米如此说话,翠屏不由得惊呼一声,宋小米是傻了么?
宋小米就是傻了,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精明的人。冒充张家的亲戚借助在此,不知避过多少麻烦,如今虽然被赶出去也是应当。她一向不愿欠人什么,总归身上还有白静秋上回赔给她的五千两,一时片刻不缺钱花,这些便算做给张夫人这段日子以来处处不避嫌,认真教育她的谢礼。
张夫人面色不变,仍然伸着手道:“你果然不肯收回吗?”
宋小米点点头:“我并非存心欺瞒夫人,还请夫人不要因为此事在心中存了怒气,怒气伤肝,容易坏了身子。”
翠屏手里的骨伞虽然大,却只能遮住与张夫人两人。宋小米站在雨中,很快被浇了湿透,就连怀里的两个包裹都湿了大半。雨水顺着额头流进眼里,几乎睁不开眼,便对张夫人福了福身,转身欲走。
谁知张夫人又道:“且慢。既然你不肯收下这两千两银子,便把这个拿去吧。”张夫人收回装着银票的香囊,又从袖子里掏出另一只荷包,在宋小米的惊疑中缓缓说道:“我说过,你不肯拿张家的一针一线,我也不会贪你的银子。这是张家在西城中另一处宅院,价值一千八百多两,就在石狮巷三十五号。这里是地契与钥匙,你拿去吧。”
“夫人!”宋小米看着张夫人冷漠的面孔,只觉得眼眶一热,颤着手接过张夫人手里的荷包。张夫人再也没看她一眼,扶着翠屏的手转身离去。宋小米只觉得脸上有温热的液体和着雨水流下来,冰凉的秋雨仿佛也不是那样冷。
翠屏问张夫人:“夫人,为何非要赶宋姑娘走?她虽然不是二老爷的外甥女,可是二老爷写来的信不是假的呀?”
张夫人抿唇不答。
翠屏便又问道:“夫人,咱们那处宅子是十年前买的,现在价值可不仅一千八百多两啦,就这样给了宋姑娘,咱们岂不是赔了?”
张夫人依然不答,只是缓缓转过头瞥了她一眼,翠屏顿时住了嘴不敢再问。
宋小米走出张家的大门,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望着茫茫的雨幕,一时只觉得茫然。
雨越下越大,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宋小米抱着半边湿冷半边潮热的包裹,躲进张家门口的老柳树下。雨势瞬间小了很多,宋小米抬起袖子,抹了抹头上脸上的水渍,开始思索起这件事的始末。
这件事情应当不是夏夫人做的,夏夫人对她一直有些喜欢。夏老夫人更加属意白静秋,从第一眼见到她时,脸上便露出毫不掩饰的不善。若无意外,这件事大概是夏老夫人做的吧?还有宋老汉与李氏,不知夏家给了他们多少钱,居然如此恶毒地往她身上泼脏水?宋小米的脸上闪过冷嘲,这样不顾良心的人活该断子绝孙,老了没人赡养!
雨势一时片刻并没有减小下来的意思,宋小米不忍心让雨水把包裹里面的几件绣品淋坏,只得站在大柳树下等待雨停。大柳树下虽然雨势小了很多,仍然有冰凉的雨滴淬不及防地落进衣领里面,冰得人不禁连打寒颤。
就在偶尔响起的雷声与哗哗的雨声中,宋小米瞧见远处渐渐出现两个纤薄的身影,撑着油纸伞缓缓走来。走得近了,才发现伞下是两个女子,一个生得乖巧文静,一个略有些张扬。正是白静秋与玉珠。
两人缓缓走过来,在宋小米身前停下:“哎哟,这个落汤鸡是谁呀?大下雨的天儿被赶出家门,好生可怜哟,啧啧。”玉珠仿佛忘了先前宋小米给她的深刻印象,斜着眼睛咂嘴感叹。
白静秋则抿唇一笑道:“宋姑娘现在是无处可去了吗?别担心,我表哥看不上你,有人在心里惦记着你呢。上回被宋姑娘刺伤的黄三,不知道宋姑娘还记得吗?他可是跟我求过好几回了,要我在宋姑娘跟前分说一说,他对宋姑娘一见钟情,想要把你接回家当第五房小妾呢。”
“宋姑娘不必担心,黄三的老婆虽然是个悍妇,但是她生得可比不上你的一半,黄三只有疼你的份。只要你呀,好好伺候着,想来下半辈子也不会难过。”
说了半天,只见宋小米初时看了她一眼,随后就低下头看着地面,仿佛对她的存在视而不见。白静秋不禁沉不住气:“宋姑娘不是还念着我表哥吧?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我表哥已经跟我订了亲,就订在下个月成亲呢!”
宋小米终于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着一丝嘲笑:“你发烧了?大白天的做这大美梦?”
“你!”白静秋就看不得她一副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模样,明明如此落魄不堪,为何还不哭着扑上来咒骂她,或者恳求她放过她一马?便向玉珠使了个眼色,玉珠立时明白,挽起袖子走出伞下。来到宋小米身边,就去夺她怀里的包袱:“哟?这是什么?该不会是从张家偷来的东西吧?”
“滚开!”宋小米眼睛一瞪。
玉珠被她黑沉的眸子盯着,不由得想起之前她满脸鲜血,捏着簪子要把自己的脸给划花的场景。顿时心中一怵,抢夺的动作便迟疑了下。转眼想起宋小米已经没有翻身之日,再也威胁不到她了,不由得壮起胆子:“你叫谁滚开?不要脸的小妖精——啊!”
话没说完,便觉一股大力从腹部传来,蹬蹬后退两步,坐倒在地上。原来宋小米飞起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把她踹出大柳树的范围。雨水扑天盖地地打在身上,坐了一屁股泥水的玉珠顿时大怒:“你居然敢踢我!你是什么货色,也敢对我动手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