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冬季,江南飞鹤山庄。
细雨如丝。
一串串璀璨、晶莹的清凉,顺着廊檐上的青瓦,依依不舍的坠下,落进一双莹润、细腻的纤细掌心,再汇成涓涓细流、滑落。
这就是南方与北方的区别么?
出神的望着自己伸到廊外的手,挽心带着一丝丝疑问、一丝丝新奇、一丝丝豁然,默默的感受着掌心处那丝沁入心脾的微凉。
犹记得二十几天前离开开封的时候,那里还在下着雪。
那漫天飞舞的雪花,那轻柔而飘逸的白,仿佛依稀还在昨日的记忆中。
而如今,她的脚步已然停在江南——————这个据说是四季如春的地方。
飞鹤山庄,果然不愧是江南第一庄,它的气势确实是比平常人家要来的宏伟、壮观。
而难得的是,它的大家长————飞鹤山庄的庄主与夫人,竟没有一点江湖霸主的架子,两个人都是那样的慈祥和善。尤其对初次见面的她,竟是那样的熟捻,仿似她是他们的家人似的。
这倒叫从来不曾得长辈关爱的她,一时间略感惶惑。
不过,她终究不是感情充沛的人,在心境平和下来之后,一切在她的眼中又变作了云淡风轻。
雨,已经下好久了吧?好似昨夜的时候,她就听到了雨水打在窗棂上的声音。
离洛阳城越远,她的心也越加的放松,小时候向往的自由味道,应该就是如此吧?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忘记了这种感觉,那颗淡然、宁静的心,也不知道何时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麻木。
是因为那一个个在她面前倒下去的陌生面孔么?
一直以来,她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要杀那些人,她以为,人生来总有一天会死的,所以何时死,怎么死,她从来没有去想,去在意过。
但是,在今天,在这一刻,她注视着手中那不断落入又滑下的雨滴,一个异样的念头若一道灵光猛然闪过。
雨水,都有自己的想法,它不想在她的掌心中逗留,那人呢?那些死在她手中的人呢?他们真的如她以前想的那样,对死无所谓吗?
不,不是,他们应该是不想死的,因为他们死的都不平静,在他们临死时的瞳孔里,闪过的有恐惧、有遗憾、有不甘、有牵挂,但唯一没有的就是安宁。
是啊,安宁,他们死的不安宁,只因他们并不想死。。
对于不想死的人,她并没有权利去剥夺他们的生命,不是么?
所以,一直以来,她都错了。
她真是傻呵,为什么到了现在才认识到这个问题呢?
缓缓的,挽心将平举的双手微微倾斜,让手心中的雨水全部流下。
人生本就短暂,以后的路,她知道该怎么走了。
带着一丝清淡而豁然的笑,挽心缓缓的看向廊外的交织着绵绵细雨的白色天空。
与走廊台阶相连的碎石小径上,一颗颗圆润、光滑的鹅卵石在细雨的不懈努力下,变得越来越晶莹。
小径两旁的荷塘里,片片淡淡的水晕在茫茫急速而来的银丝中悄悄晕开、散去。
一片小小的树叶,在水晕交融的池水中回旋、挣扎、坚持,仿似是不满命运的安排,又仿似是不舍就此离去。
忽然,一阵乍起的清风拂来,吹偏了廊外垂直而下的雨帘,一幕如薄雾般的湿润裹着自然的清香朝挽心的方向袭来。
一道白影幻起,挽心身形以极快的速度回转、腾挪,干净利落的避过,转睛再去看她刚刚站立的地上,已是一片水渍,青石铺就的台阶颜色更浓。
“呵呵,你果然如哥哥所说的一样,身手很不错呢!”
一串悦耳的银铃声响起,飞小小,飞天的妹妹撑着一把明黄色的花纸伞,双眸含笑的站在荷塘对面的屋顶上,仔细打量着廊下的挽心。
嗯,果然如下人们所说,哥哥真的带了一名漂亮的女孩子回家,看她的年龄,应该与自己差不多吧?
循着乍起的声音,挽心缓缓将视线转过,向着自己右前方的一排屋顶望去。
“哇,你比小荷她们私下议论的还要美上百倍呢!”飞小小望着挽心清丽脱俗的容貌,诚心赞叹道。
“为什么要站在那里?”
没有一般女子听到别人称赞时的欣喜若狂或是害羞带怯,挽心神情淡淡,仿若没有听到对方的话,一双看向飞小小的眸子更是清澈、剔透的一如廊檐上的雨滴。
“呃?”神情微微一怔,飞小小仰头看了看撑在头顶的伞,又自对着挽心笑开,“我在练习轻功,你要不要看?”
“练习轻功?”挽心低低轻喃着飞小小的话,练习轻功是如此么?
“嗯,你看好哦,我要飞过去了。”
话落人起,飞小小娇俏的身子就如一只灵巧的燕子般,向着挽心的方向飞来。
一把花伞,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孩,一头飞扬的长发,一身翩飞空中的翠色长衫,使她整个人就像一个雨中的精灵,淘气中透着灵动。
哈哈,她除了玩闹外,也可以像眼前的女孩子一般飘逸若仙吧?
微微扯起唇角,飞小小低头望了一眼自己水中的倩影,偷偷得意起来。
在她飞起来那一刻起,挽心就静静的望着她,因为她的确是有些疑惑,她这究竟是练得哪门子的轻功,但是她知道,她此时不能出声。
可惜,她知道,有人却不知道。
“飞————小————小!”
一声怒吼,就在飞小小的身子掠到荷塘中央时突然响起。
“啊······呃?哥————哥?哇······”没有一丝思想准备的飞小小在听到熟悉的怒吼后,反射性的朝着声音发源处看去,却见自家哥哥————飞天,正站在走廊的尽头,怒气冲冲的瞪视着她。
完了,她惨了!
飞小小哀怨的在心中怪叫一声。
不要看哥哥他在外面被那些女人称作是什么风流倜傥、为人谦和的少年英雄,在家中可是脾气坏的很,尤其是对她这个可怜的妹妹,那简直是管教的比三岁小娃还严,这次爬上屋顶被他抓个正着,恐怕,她又要被关禁闭了。
被这吼声一吓,飞小小早已忘记自己的人刚好踏到荷塘上空,只见她脸一白,手一颤,伞,就象一只陀螺,旋转着向下落去。
原本,这并没有什么,但她却偏偏要去挽救那把可怜的伞,所以,可以想想的事情发生了,此时不只伞,就连她自己也难逃噩运。
在一道悲惨的“哇”声后,飞小小的身姿早已失去了刚才的优美、翩然,她整个人就仿若一只被箭射中的大雁般,直直的自空中掉落下来。
“小小!”
飞天看到这样的情形想要飞身去救已经来不及,毕竟他的功夫再好,这距离也太远了些。
算了,掉进荷塘,让她吸取一下教训也好。想到这里,飞天刚刚抬起的脚步又落了回来。
而就在飞天犹豫的霎那,一道翠色的光芒自挽心的袖中射出,在飞小小的身子还有半尺即与冰凉的池水做最亲密的接触时,擦到她的脚下。
“以它借力。”淡淡的四个字,言简意赅,但却足够让飞小小意会到话中的意思。
就见细细的足尖迅速点过脚下的翠芒,下坠的身子微微一缓,一个急射、落地,飞小小险险的将前后摇晃的身子稳住,立在廊下————挽心刚刚站立的台阶上。
呼!好险,她终于没有成为落汤鸡。
惊魂未定的飞小小拍了拍胸口处险些要跳出来的心,暗暗吐了吐香舌。
而那被飞小小借力的翠芒已经随着一道银色的丝线回到了挽心的手中,却是一支晶莹翠绿的玉笛。
“哇,好漂亮哦,你会吹笛子么?”飞小小双眸灿灿的盯着那只玉笛,满脸垂涎的走到挽心身前,伸手就要去拿。
飞小小天生就是一个神经大条的人,只是一个眨眼,她不但忘记了自己刚刚的窘况,更忘记了那个她怕的哥哥正朝这里大步走来。
此时在她的眼中,只有那翠****滴的笛子,这也难怪,谁让她天生对翠色的东西没有丝毫免疫力呢。
“你不逃么?”
挽心素手轻转,躲过飞小小的魔爪,而玉笛更是借势滑入她的袖中。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悠悠的觑了一眼暗自嘟囔、埋怨的飞小小身后,好心的说道。
“逃?”飞小小一愣,盯着挽心的眼睛看了良久,才循着挽心的视线,以非常、非常缓慢的速度转过身,“————哇,大恶魔,我不要关禁闭!”大喊一声,在飞天轻愕的瞬间,早已在脚下蓄满劲道的飞小小一个急射,人迅速闪到挽心身后,抓住她的胳膊,“朋友,你要帮我,我哥哥是个大恶魔,你武功好,要帮我对付他。”
“飞————小————小,你给我过来。”飞天咬着牙,恨恨的说道,他竟然着了这个小丫头的道。
而且还说什么大恶魔,这个臭丫头知不知道他多么努力的在挽心面前维持形象,看被他抓到,不给她关上一个月禁闭。
“不要,我又不是傻瓜。”躲在挽心身后的飞小小悄悄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摇的象只拨浪鼓。
她才不会上当呢。过去?过去就是找死,反正有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在这里,他又不能拿她怎样。
呵呵,因为她早已看出来了,她这个知己遍天下的哥哥对这个冷冷淡淡的女孩子很认真呢。
而她,聪明的飞小小一定会好好利用这一点的,她一定一定努力的成为身边这个人的朋友。
“朋友,我问你,你是不是会成为我的嫂嫂呢,我······”攀着挽心的肩膀,飞小小眨着一双小鹿般纯真的眸子,羡慕的看着她问道。
哇,老天真的很不公耶,她怎么会这么好看呢?那皮肤细腻的就像一匹上好的绸缎,不断的发出动人的光泽,那眼神虽淡,但是被她看一眼,就会觉得有清风抚过呢。
她简真是太完美了,连同为女人的自己看了都会心动,更何况她那个天性风流的哥哥呢。
“飞小小,你给我住嘴,你再大嘴巴一句,我就关你一年,不,两年的禁闭。”飞天是真的恼了,他不知道小小这种不知轻重的话会不会让挽心远离他,对她,他没有任何把握,她就像天边的一抹微云,让人看不透,摸不清,抓不着。
“唔?”从小到大最懂的察言观色的飞小小当然知道自己的哥哥什么时候真生气,什么时候假生气,而他真生气的时候,她都会住嘴,所以,飞天的话未曾落地,她就已经乖乖的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挽心,小小的话,你······”尴尬的笑着,飞天不知道眼前这一脸淡然的女子究竟将自己妹妹的疯言疯语听进去多少。
笨蛋哥哥,他以前追女孩子的本事都哪去了?
看着自己哥哥笨拙的样子,躲在挽心身后的飞小小无奈的翻了个白眼,暗骂道。
“无妨,她的话我不会在意。”挽心缓缓的摇了摇头。
“呵呵,那就好。”飞天强自笑着,该死的,他其实是希望她会在意,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呵。
世上,她究竟会在意什么?
没有在意的事,就好似没有缺口般,根本让他无从下手。
只有她,才会让他感觉如此无力,他不知道如何走进她的心,这样的话,别人听到一定以为是天大的笑话吧?
是啊,有谁会想到,被封为天下第一风流公子的飞天公子,竟然不知道如何去讨一个女人欢心呢?
哥哥?飞小小使劲的眨了眨眼睛,刚刚哥哥眼中一闪而逝的情愫是失落么?难道这个叫挽心的人还没有喜欢上哥哥么?这怎么可能呢?世上除了她飞小小,又怎么会有女子能抵挡的了哥哥的魅力呢?
她又伤了他的心么?
一双清雅如莲的眸子缓缓移向飞天那俊美无双的脸,慢慢的,她淡然无波的眼睛里升起一丝歉然。
对于他的感情,她了解,很早很早以前就了解,她并不讨厌他,但是,她无法,无法给他任何回应,是为什么呢?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雨,依然在飘,一把明黄色的花纸伞被人无情的忘记在荷塘里,那片孤零的叶子仿若终于找到了避风港般,紧紧的贴在伞沿上,如此静谧的时刻,廊内的三人,却各怀心思。
南方的雨虽比不过北方的暴烈、迅猛,但却是淅淅沥沥不停。
笑离百无聊赖的坐在路边的凉亭里,百无聊赖的打着瞌睡,一颗头,就像小鸡啄米般,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
绛沁则是双手抱腿,卷缩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看着这个经过二十多天的相处,她依旧看不透的人。
他的眼睛明明清澈的没有任何污垢,但却又深邃的像大海般看不到底。她除了知道他叫笑离,其他的,她真的是丝毫不知。
而一路走来,他的口袋里也是鼓鼓空空,反复不停。
“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绛沁轻声喃着,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够听到。
“咦?”绛沁的话刚刚说完,笑离的耷拉的头忽然抬起,一双灿然的黑眸炯炯有神的射向绛沁。
呃?那么小声他都听到了么?
绛沁心虚的想着,脸上迅速染上一抹绯红,“我······”
“嘘······”
不等绛沁再说一个字,笑离眨了眨眼睛,伸出右手食指,放在唇边,示意绛沁不要出声。
怎么了吗?
绛沁有些不解的看着神秘兮兮的笑离,这时她才发现,笑离刚刚并没有看她,而是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烟雨蒙蒙的官道。
就在绛沁纳闷的时候,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马蹄声,近了,更近了,绛沁已经能够看出那是一队黑衣劲装的人马。
马背上的人,尽管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但每个人却恍若未觉般,神情中依然透着无比凝重、萧杀的气氛。
马鞭挥舞的很急,马蹄抬起、落下的也很快,对于这样来势汹汹的阵势,稍有胆量的人,不躲已是不易,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有谁胆敢前来自找麻烦,更何况,在这条长长的官道上,除了他们,再无其它人。
只是——————
虽然没有人,却有······呃,一块巨大的石头。
使劲揉了揉眼睛,绛沁纳闷的再次看了那块巨石一眼,刚刚,它不还好好的躺在凉亭一旁么?怎么只有一个眨眼就到了路的中央?
马背上的黑衣大汉们也有些不解的放缓马速,并有志一同的瞪着路中那块碍眼的石头。
“喂,大黑熊们,站住,打劫。”
忽然,一道非常、非常令人不爽的声音在凉亭处闲闲的传来。
绛沁微微一怔,转头,“喂,你疯了?”伸出手,她悄悄拉了拉不知何时站到凉亭栏杆上的笑离小声的叫道。
他难道看不到那些黑衣人个个都比他要高大、强壮、凶恶吗?
她知道他爱玩、爱闹,做事不分轻重缓急,但这总要有个时候吧?他怎么可以如此鲁莽?万一将人激怒怎么······
呃?
看来不用万一,对方显然已经被激怒。因为对方十几个人已经齐齐勒马、翻身、跃下,几个动作做下,干净利落。而此时,他们非但准确的将视线锁定在笑离身上,脚,也已经大步迈开朝着凉亭这边走来。
唉,算了,虽然身上的余毒未消,但是她总不能看着他被人砍死吧,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他周全的。
想到这里,绛沁整了整衣衫,站起身,全力戒备的看着靠过来的十几名大汉。
“一个,两个,三个······”相对于绛沁的紧张,惹祸的笑离倒是不紧不慢,悠闲的蹲在栏杆上,低着头、扳着手指数着走过来的大汉。
“十八个人?”数到最后一个人后,笑离轻微的皱了皱眉头,“宋老头,一次派出十八个人,难道是有什么紧急事件么?”
“宋老头?”绛沁眨了眨眼睛,显然不晓得他说得是谁。
笑离,这个总是笑嘻嘻游戏风尘的男子,在她看来就是带着满身的离奇。
而据她二十几天的与他相处的经验来看,他现在口中说得这个什么宋老头,一定不是个简单人物。
“请问,阁下可是离少?”
本以为会有一场血拼的绛沁,在听到对方的话后,傻住了。
怎么回事?
无论是谁,看到这出乎意料的情形,都会傻住。
明明是来势汹汹的黑衣大汉,非但没有对着笑离掏出家伙,反而是在走到距笑离一丈远的地方顿住,而走在最前面,一个有着两撇胡子的中年男人更是恭敬的对着他,微微抱拳、颔首。
“咦?不是,人家才不是什么离少呢。”原本还满脸好奇的笑离在听到对方的话后,竟急忙自栏杆上跳下来,挥舞着双手,连连否认。
“离少,宋爷有要紧事需要离少的帮忙。”听到笑离否认的话,中年男人严肃的脸上反倒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语气中更是透出十足的自信。
“哼,那个臭宋老头,他不知道人家很忙么?人家哪里有功夫理他。”看到否认不管用,笑离撇了撇嘴,挥挥手,摆明了自己不管无聊闲事的态度。
“离少是在找一名叫挽心的姑娘吧?”中年男人丝毫不为笑离的态度所恼,依然好脾气的说道。
“呃?你怎么知道?难道连这种事,他宋老头都打探到了?”笑离眯起了双眼。
“宋爷只是想帮离少而已,并非是有心为此。”中年男人依然笑着。
若非在出来的时候,宋爷特意叮嘱过他,对于那个所谓的离少说的话千万不要在意,他还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维持如此优雅的笑容。
虽然对宋爷为何在见了丐帮帮主之后,一定要他们来找这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的男子,但是他相信,仿若狐狸般精明的宋爷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哼,一定是老叫化那个乌鸦嘴说的,算了,就当是人家倒霉好了。”笑离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苦起一张脸,背着双手,象一位蹒跚的老者般以非常、非常慢的步伐,悠悠哉的步出凉亭。
“谢离少。”看到笑离点头答应,中年男人握在身侧的手缓缓松了下来,脸上更是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
“呃?喂,笑离,这是怎么回事啊?”完全被这莫名其妙的状况搞呆的绛沁一边追在笑离身后,一边连声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