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饭后他竟然在客厅里跟江秉毅下起了棋,两人连下了好几盘,杀的不亦乐乎。
江萍在旁边坐着,一副大家闺秀该有的拘谨模样,给两人添茶水。
江韵觉得自己杵在客厅里也是无用,然而慕寒川接下来说的话却是跟她有关联的,也让她最终没有起身离开。
那人边落子,边不动声色地与江秉毅聊道,“听说江家二姑娘小时候记忆力惊人,几百手的棋谱,她倒背如流,能一手一手地复盘,且在八岁时七连胜赢得了江州少年儿童围棋赛的冠军。”
江韵垂着眸,隐隐约约觉得那人说完这话之后,似乎还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江萍听慕寒川这话似乎是在夸江韵,心里有些不舒服,江秉毅却反应不大,只浅笑了一下,颇有他这个年纪的男人该有的城府。
“韵韵外公生前除经营奉先集团外,还是十分有地位的围棋国手,韵韵最初学围棋,就是师承她外公,顶尖高手教出来的学生,能差到哪里去。”江秉毅落了一子,回慕寒川的话。
慕寒川眯眼勾唇,“是吗?章老先生下棋,攻防有度,不畏输赢,习的是中庸之道,加上极高的围棋造诣,因此成就了不败的神话。但我看过江韵小时候参加比赛的复盘图,她长于杀伐,棋风凶悍,落子诡谲,无甚章法,胜在心思难测。我倒觉得江韵的棋艺是师承于您。”
江家客厅里,听了慕寒川的话,牵出了太多太多往事,父女两人脸色都有些白了。
慕寒川接了个电话,他眸色一沉,说了句知道了便挂断了。
“江伯父,不好意思,不能陪您下棋了。想借您的小女儿江韵一用,不知可否?”
江秉毅蹙眉,“哦?”
慕寒川抬眉对上江秉毅沧桑的眼,“教我围棋的师父说,您家韵韵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可惜他一直没能见过,最近听说韵韵回来了,老人家托我一定带她去见上一面。这不,又在打电话催了。”
江秉毅考虑了瞬间,说是有礼物要慕寒川带给他师父,叫慕寒川跟他去书房一趟。
客厅里一时只剩下江萍与江韵在。
江萍坐在沙发上,隔着冰凉的空气讽刺地看着江韵,“跟你妈一样,对别人的男人下手,做不要脸的小三。江韵,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
江韵冷笑,“你真的确定慕寒川是你的男人吗?小三这顶帽子,你最好打听清楚了再往我头上扣。”
江家书房里,江秉毅背对慕寒川,长叹了一声,“萍儿与韵韵,都不是玩儿得起的女孩子,你若想三妻四妾,我作为她们的父亲,能不能向你提个要求?”
“您说。”
“慕先生,放过她们吧!”
慕寒川闻言轻笑着回话,“岳父,您想多了。我不如您风流多情,这一生,只打算娶一个女人。”
江秉毅猛地回过头,脸上有些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叫他岳父?
但想起那天江韵一夜未归是慕寒川打的电话,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颓然点了点头,对慕寒川摆了摆手。
车窗外是一片惨淡的黑,江韵坐在副驾驶上,左边是眼眸深邃目光深沉的男人。
他把她带出来了,经过了江秉毅同意,从江家光明正大带出来的,还真是有本事。
江韵勾唇,“你说你师父想见我,是借口吧,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你带我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慕寒川沉重的神色不变,静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我刚接到电话,你母亲的骨灰,已经运回国了,现在就在机场,我带你去接她。”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慕寒川此话一出,江韵还是忍不住浑身发抖,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串,不停落在她交叠放在身前的手背上。
疼,心口剧烈的疼,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两个月前她请假出国,去了一趟巴黎,不为别的,是去给她母亲章瑾慧收尸。
那时江秉毅与吕秀珍正在巴黎,参加一场大型中法交流会议,曾说好了要一起看的地方,江秉毅确实一一看了,但身边的人却不再是章瑾慧。
江秉毅与吕秀珍接受法国媒体采访,俨然一对深情伉俪,令无数世人称赞、艳羡。
国内频道转播时,正是午饭时间,章瑾慧看到了。
江韵也看到了,她还看到了母亲那忽然一红的眼圈。
之后医院忙了一阵子,她甚至不知道章瑾慧什么时候出国的。
那是一个如同死亡一样安静的清晨,因为同科室的女医生休产假,江韵连着值了好几个大夜班,她困顿得头脑都有些不清楚。
国际长途从万里重洋之外打来,她听到章瑾慧出事的消息,脚下一个不稳,重重跌在了冰凉冷硬的地板上。
手中的电话轰然落地,摔得支离破碎。
副驾上的江韵把双手蒙在泪流不止的眼睛上,眼泪就顺着指缝落下来,湿了她的衣裳。
多少年了,她失去了太多太多亲人,外公去世,宗室算计,奉先集团易主,就连江秉毅,也最终抛弃了她们母女二人。
章瑾慧拖着病体残躯,同时打几份工赚钱供她读书,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在贫困潦倒中苦苦挣扎。
终于熬到她毕业,有了挣钱养活母亲的能力,章瑾慧却也走了,走得如此突然,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也没有给她任何做心理准备的时间,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在这个世上,她终于永远地失去了她的母亲,失去了那个最爱她、曾说过一生一世都不会抛弃她的人。
去往机场这一路上,江韵思绪复杂,最后终于再也忍不住,蜷缩着身子把头埋在腿上,崩溃地嚎啕大哭。
“韵韵。”慕寒川想安慰她,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却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开口。
江韵哭得肝肠寸断、泪水干涸,却还是觉得心中充斥着巨大的、无法排遣亦无法稀释的痛苦。
一场车祸,让章瑾慧粉身碎骨、面目全非,身体里血液流尽,变成一副破碎到根本看不出样貌的残尸。
慕寒川明白,这样的现实,对于江韵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章瑾慧出事后,江韵请了假,仓皇赶往巴黎,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没有思想,没有重心。
每天听着陌生的语言,看着陌生的面孔,脑子里却都是她母亲的样子,午夜梦回总会梦到她。
每次在梦里拉着母亲的手,江韵都会声嘶力竭地跟她说,妈你不要走,别抛下我,我害怕。
章瑾慧却始终都是微笑着,眼里有明亮的泪,脸色慈祥,一语不发。
有时候,在江韵的梦里,她双手握着江韵冰冷的指尖,跟她说着话,声音轻柔得如同江韵小时候她常唱起的催眠曲。
江韵挣扎着从梦境中醒来,但醒来了,却又全然不记得母亲到底说了什么。
最后她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快速消瘦,掉头发。眼泪流干了,心里却还是那样痛苦、压抑,生不如死。
章瑾慧的尸体在当地火化后,江韵曾费尽了心思要走正规程序带回国,但最终却没有成功,其它渠道她又担心不安全。
所以骨灰一直在巴黎当地的殡仪馆寄放着。
与慕寒川一起到机场时,整个机场大楼安安静静的,只听到播报员从广播里传来的声音,甜美,却空洞。
因是丧事,双手捧着骨灰盒的黑衣男人弯腰对两人行了一礼,恭谨地道,“先生,太太。”
江韵上前要接骨灰盒,慕寒川拦住了,“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