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接待来宾的是方正曾资助过的几个学生,江韵认识他们,他们不知道江韵与方岳分手的事,当江韵是自家人,见她来了,主动让开路,叫她去灵前。
方岳扶着岳淑琴在灵前站着,灵堂四周摆满了花圈挽联,躺在水晶棺里的男人大概终其一生也没想过,他的葬礼会有这么多人来参加。
因为吊唁厅里人多,事实上江韵并未与方岳说上话,当殡仪馆司仪用沉重的语气诵读着千篇一律的悼词时,宾客们垂着头默哀,岳淑琴压抑的哭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江韵被身后接踵而来的宾客们挤到了最前排,与方岳、岳淑琴、温欣然并排站着,望着水晶棺内如同睡着了一般的男人。
岳淑琴哭得那般肝肠寸断,江韵看她伤心彻骨的模样,终究没能止住眼泪。
岳淑琴今年不过五十二岁,方正这一生虽心系鲁镇那些孩子们,但与她一直是真心相对恩爱扶持。
他走的,太早了些,留她一个人,如何能不伤心。岳淑琴的哭声那么悲戚,就算是个陌生人,看到这一幕也会对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心生怜悯。
只有司仪脸上仍旧是那般平淡麻木的神情,在岳淑琴的哭声中平静地诵读着悼词,带领宾客们围着水晶棺绕圈子,瞻仰遗容。
仪式结束后宾客们被一批批送走,方正的一部分学生们负责跟到酒店去招待宾客,方岳还要在这里等下午的火葬。
岳淑琴由温欣然陪着,见江韵来她也没说话,方正生前一直惦记着江韵能和方岳和好如初,盼着江韵能来看看他,但江韵始终没来,岳淑琴心中多少是有些不舒服的。
方正的遗体被工作人员用车子推走,方岳站在通道内望了很久,岳淑琴追着那小车子跑,刚追了两步摔倒了。
江韵忙去扶她,她态度生疏而客气,说了声麻烦了。
江韵理解她失去丈夫的悲戚,把她扶稳之后主动放开了她的手,退后,站在角落里。
方岳一直盯着通道里工作人员推走他父亲遗体的方向,等到车子在转角处左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才转过身来。
他看了江韵一眼,走到她身旁拉住她的手,“跟我来。”
面对岳淑琴,江韵一时的确不知道说什么,方岳叫她离开,她轻轻舒了口气,随他出去。
吊唁厅的压抑气氛被抛在身后,殡仪馆内的绿地上,方岳一直拉着江韵的手往前走,最后在一排常青树前停下。
许是这些日子累极了,他高大的身躯有意料之中的消瘦,一向挺直的脊背有些僵硬。
方岳转身望着面前的江韵,那双漆黑的眸中没有丝毫情绪。
不是悲痛,不是欣喜,甚至不是平静,他眼神不定,一直以来始终光芒万丈的一个人,此刻却仿佛丧失了思考能力。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说话,“我以为你不会来。”
双手握着江韵的肩膀,方岳脸色带着多日劳累之后的憔悴,这些天风大天气干燥,他嘴唇起了皮屑,有些地方已经干裂,一说话就撕扯着疼。
江韵低眉,“叔叔的遗体告别仪式,我无论如何都应该来这一趟。”
江韵注意到了,因为邱小凡怀着孕,周致勤不便来殡仪馆这种地方,所以周家派了代表过来,周致敏也没出现在吊唁厅。
“对不起。”江韵忽然说。
方岳满脸诧异,布满血丝的眼睛淡淡盯着她。
江韵抿唇,“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就能在叔叔临终前与他说上几句话。”
方岳摇摇头,叹息一声,“不怪你。”
方正住院期间,每每清醒一点总要问他和江韵的事,他被问得不耐烦了,就会躲着,隔天去一次,或者两天去一次,完全没想到父亲会走得这么突然。
“还是对不起。”江韵又道歉。
她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方岳却仿佛霎时间听懂了她的意思,蹙眉问她,“你这声对不起,是你是自己说的,还是代替别人说的。”
江韵低下头去,方岳太了解她,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都能轻而易举地知道她在表达什么。
她这声对不起,的确不是为自己说,她是在替慕寒川说抱歉。
如果没有他的设计,或许到现在她和方岳还在一起,或许她们已经结婚了,或许,方正也还活着。
太平洋彼岸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引发对岸一场海啸,这是人人都知道的蝴蝶效应。
如果当初慕寒川没有从中阻挠,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江韵很奇怪,明明她和方岳都是被算计在内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下意识地想替慕寒川跟他说抱歉。
方岳苦笑,“看,你已经把自己算作是他那边的人,否则何必替他对我道歉。”
江韵无言以对,半晌,才抬眉望向方岳,泪水夺眶而出的瞬间对方岳道,“谢谢你曾经爱过我。”
方岳重重地点头,心痛得仿佛被搅成碎屑,他伸开双臂,问江韵,“可以抱抱你吗?”
从什么时候起,他需要向她索要拥抱了,从前她像个小燕子一样从自习室冲出来拥抱他的时光一去不返,她在他公司门口的阶梯上等他下班的时光一去不返,所有他们曾经相爱的时光都一去不返。
有了这种认知,方岳禁不住双手紧握,难过得让他浑身冰冷僵硬,他却始终不动声色。
但江韵抱住他时,他还是失控了,他父亲去世他都没哭过,却在江韵的双手重新揽在他后腰上时瞬间落下了眼泪。
这个动作,从前她经常做,她会抱着他把头靠在他胸口,靠一会儿就抬头笑着看他,“啊,方岳,原来你们男人的心跳声这么大,这么有力。”
事实上,那时他很想跟她说,“因为你离我太近了,所以心跳才会这么大声。”
但他没说,怕把她吓跑。
呼吸着江韵身上从未变过的体香,方岳把头埋在她颈窝里,“小韵,直到在医院里见到我父亲的遗体,我才知道亲人去世原来是这么残忍的事,你母亲离开时,我没能在你身边陪你,对不起。”
那时江韵身在异国他乡,身边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他可以想象她有多痛苦多悲伤多难过,多孤独多无助多绝望。
江韵摇头,“都过去了。”
不远处的慕寒川望着常青树旁相拥的那对男女,点了支烟想抽,又忽然意识到这里是殡仪馆,他把烟掐灭扔进垃圾桶,转身绕过长长的路,七拐八弯地走到大门口,蹙眉坐进了车里。
绿地的常青树旁,江韵结束和方岳这个拥抱,男人眯着眼逆光望着她,“小韵,就算有些事你知道了,但在你心里,我和慕寒川之间,你已经做了抉择,是吗?”
江韵没回话,良久之后才对他说,“方岳,对不起。”
曾经在一起有过那么难忘的三年时光,要彻底抽身谈何容易,无论怎样与那段感情分离,都会被撕扯得遍体鳞伤。
但如今她已经是那人的妻子,再与任何人有任何牵扯,似乎都不妥当,她的理智不允许,她的心,也竟然开始抗拒靠近除了那人以外的任何男人。
时间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沧海桑田,时移事易,竟然连人心,也能如此轻易被掌控,被主宰。
江韵走出殡仪馆时慕寒川的车还停在大门口,她拉开车门坐上去,车子启动,把死气沉沉的殡仪馆远远抛在身后,同样被抛在身后的,还有年少时那段最真挚的感情,她曾经最想修成正果的那段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