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的月光映照在雪上,总是亮的出奇。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屋檐上的岳清欢,他和她之间隔着一片稀疏的雪竹,斑驳的竹影洒在他漆黑的万花长袍上。
听到她吱呀吱呀踩着雪的声音,他望过来,目光里还沾着月色,那么凌厉,那么美。
他当初也是这样,出尘不染,像九天之外的仙人,他向她伸出了手,她就活了过来。
“我年少时拜在万花岳清欢门下。”
她终于想起她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他是洛笙歌的师父。
岳清欢跳下屋檐落到她面前,她低着头往后退了一步。
岳清欢眉毛一挑,不解今日为何人人见了他都要往后退,洛笙歌便算了,他伸手一把将她拧过来,丢进了屋子。
洛笙歌躺在床上,听到门吱呀一声又开了,以为又是岳清欢,没有转头,床板一沉,却是有人爬上来了。
她疑惑的翻身,就看到了叶沐雨跪在床上正准备去扳她的肩膀。
洛笙歌一下子坐了起来,又起来的太猛,一整天旋地转,被叶沐雨扶住了。
她一把抓住叶沐雨的手,叶沐雨回握了一下,把手缩回去了。
“你还好吗?”
叶沐雨点点头。
“他们为什么会说你背叛了浩气盟?是因为你为我铸了那把剑,江湖上说你舍剑保命,他们才说你背叛了他们吗?”洛笙歌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
叶沐雨摇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失了声音。”
洛笙歌一向觉得她实在是话多,可是她如今却失了声音,她又宁可她还是来絮絮叨叨的烦她,跟说她藏剑多美,扬州糕点多好吃,说她师父多好,说四季剑法多么难练。
起码那个时候她满脸笑容,说她师父是世界上最好的师父,说她要跟她师父一起,不入恶人谷。
江湖上都说她背叛了浩气盟,可她怎么会背叛浩气盟。
她身上的恶人烙印还那么鲜红,她自己的浩气刺青却已经亲手被她抓烂了。
洛笙歌住的院子很小,也没有歇脚的地方,两个人还要返回天街。
岳清欢走在前面,出了院子,却停下了脚步。
“纯阳宫的人说,她从万花来了纯阳宫,因生过二心,没有人愿意收她为徒。那个时候她已经七八岁的年级,只能跟着刚入门的小孩子一起练功,等到第二年,她就出了纯阳,上了恶人谷。”
她是江湖上唯一一个没有出师,就入了阵营的江湖人。
因为她没有师门,无师可出。
他挽起她的袖子给她诊脉的时候,看到她连胳膊上都是征战时留下的伤痕。
“谷主说是万花谷对不起她,其实是我对不起她。”
“叶沐雨,你觉得师父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盯着他被风吹到打卷的黑发,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问了她这个问题。
她没当过师父,她只知道自己的师父。
她的师父名满天下,为她铸剑,教她习武,与她有养授之恩,许过她仗剑江湖。
但是这些她都说不出口,还好她说不出口,她怎么说得出口。
“她离开万花谷的时候,我以为她不会再有朋友了。”
“还好那个时候,你咬牙忍下来了。”
她站在他背后,想伸手,又不能伸手。
他原来会跟她讲那么多透彻的道理,而这些道理反过去却安慰不了他自己,她赶着一场风雪夜,听了一段别人的情深缘浅。
他解开背在背后的剑,递了在了她的眼前,她没有伸手。
她将剑留在万花谷,其实是因为存了私心。
剑是藏剑弟子的尊严,她若是死了,剑就是她的墓碑。
她活着的时候什么都不能为他做,死了却还想回到万花谷。
如今她知道她的剑成了名剑贴,价值不止能换金银钱财那么简单,也没有想过要找他要回来。
如果剑能换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即使那剑做了交易,她亦无怨无悔。
她想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来,她不仅仅只是说说而已,她藏剑山庄报恩,一向就是这么一个风格。
“剑是那个人为你铸的,你若不想要,就还了他的恩情。你与我之间,只用记得你答应我的话。”
“受了我那一针,以后无论多难,你都要活下去了。”
“你活下去,对洛笙歌来说很重要。”我没有什么愿望,若是一定要说一个,那就是洛笙歌。”
他一番话说得她连心尖都是酸麻酸麻的,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到最后,还是没有接过手。
到了天街,两人沉默的找了家客栈住下了。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熄了灯,坐在空荡荡的房间,叹了一口气。
她出万花谷已经有三日,也三日未曾合眼,她有一块心病,使她忧思惊惧,夜不能寐,她知道解药是什么,而今却不可说。
过了一会儿,岳清欢过来敲开了她的门。
“华山天凉,坐下,我给你推血。”
她原本身上有许多内伤,气血两虚,来了这样冷的地方,穿的再多,手脚也是凉的。
但是她以为,他跟她说了那些话,她是应该生气的,但他却丝毫没有这个觉悟。
他推完了血,调息片刻,就歪倒在了床上。
叶沐雨不知道他又是怎么了,推了他好几把,他也不动。
“不想动了,睡觉。”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变得这么看不懂气氛,她被他气得想哭,但是又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爬起来去隔壁房间睡,谁知道刚起身,就被衣服拽了回去。
岳清欢将她一片衣角牢牢压在身下,她扯了两下没扯动,去拍岳清欢,岳清欢又不理她。
她第一次因为自己发不出声音差点气成内伤,她生他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但是就是气的恨不得还一条命给他,他大概也不知道他是洛笙歌的师父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折腾了半响,最后终于累的睡了过去。
睡着了,还是伸着手,将他远远地推开。
她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岳清欢早就已经不在了。
岳清欢起了个大早,在天街的集市里抓了些药,回到洛笙歌院子的时候,看到她正抱着几个坛子坐在房顶上喝酒,他轻功翻上房檐走到她身边,伸手欲拦她。
“我刚认识叶沐雨的时候就想过,若她是你的徒弟会怎么样,她武功不好,你恰好要的也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徒弟。如今你跟她一起出现,我竟然这样很好,觉得就应该是这样的。”
他原本是想劝她不要喝酒,如今听了她的话,又在她身边坐下了。
洛笙歌递给他一坛酒,他拆开封口,却抱着酒坛没有动,酒坛里的酒一圈圈荡漾开,倒影着他的脸。
“随风是她为我铸的剑,她因为那把剑被世人误会舍剑保命,而我没能保护了她,还将那把剑弄丢了。”
“我不信她真的落入了万花谷,也不信你会救那样一个陌生人。”
“但是你救了她,真的太好了。”她仰头又饮一口。
岳清欢伸出手,轻轻地将她的头揽到自己的肩窝里,这一次,她没有躲。
“我没有得到那支笔,她却为我铸了一柄剑。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并未觉得与她有什么情分,后来她为了我差点病死过去,我也总是觉得,是我欠她多一些。”
“藏剑山庄的兵器珍贵,但是她不知道那把剑与我,并不只有珍贵。”
“我得到那把剑的时候,几乎以为,是那个人回来了。”
“她给了我一把剑,她原谅我了。”
“我……”她语气里带了哭腔,强忍着没有流泪,也再说不出话来,只能又喝了一口酒。
叶沐雨就站在院外雪竹林的阴影里,听着那些话断断续续的飘进她的耳朵里,听到这里终于不忍心,转身离开了。
十分惭愧,她从未觉得自己为洛笙歌做过什么,她在白龙口救了她,又在整个江湖都在唾弃她的时候站出来为她说话,她为了她,成了江湖人口中的笑柄。
她从来对她雪中送炭,而她对她不过举手之劳,锦上添花,算不得什么。
当真惭愧。
她知道洛笙歌当年离开万花谷的事一定不简单,但是没想过那把剑对她来说还有那样的意义。
她从前觉得洛笙歌什么都不懂,愣头愣脑的只知道打打杀杀。
她在恶人谷的那些日子,她从来不加入他们的打闹,但是总会远远的看着他们,抱着自己的剑,就像抱着过去的什么人一样。
她原来给过她这么宝贵的东西。
回了天街,叶沐雨又去人多的太极广场上转了一圈,找了几个纯阳弟子,打听了一下洛笙歌是在何处败给了浩气盟的叫花子。
她不能说话,打听起事来也十分不方便,一直过了晌午,才问出个地点。
她慢慢的散步过去,想看看论剑台是否真的地势高耸,又或许能有栈道通往山下能叫她走下去,找到那把剑。
她从始至终能为她做的,只有那一把剑了。
华山云深地险,四处都是悬崖峭壁。离纯阳宫近的地方山与山之间修了栈道,再远的地方就只有铁锁了。
论剑台在纯阳的正北方,走过去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了。
华山的月亮很亮,映在雪地上,连照路的灯都不用。
往论剑台的路上一路萧索,廖无人烟,却不想论剑台的雪松下坐着一个人。
待就着月光看清那个人的样子的时候,她转身就跑,面前的雪地上却插下一根打狗棒,拦住了她去路。
“我听纯阳宫的人说,有个小哑巴到处打听那把剑落在了哪里,还以为能守到个一两个恶人谷的人,没想来了你这么个废物。”
那个人从雪松的阴影里走出来,捡起插在她面前的打狗棒。
纯阳那么冷的天,他仍旧赤裸着上身,身上爬满青红的纹身,头发乱糟糟的团在头顶。
“怎么不吭声,当真哑了?”他抱着胳膊打量着叶沐雨,叶沐雨拔腿就跑,那人也不动,一旁的雪地里爆出几个黑衣人,一起向她扑过来。
她躲闪不及,被逼了回去。
四面悬崖。
“你那么宝贝那两把剑,怎么没将剑带在身上,今天你若是带那两把剑,兴许还能换你一条贱命。”
她听他这么说话,定定的看着他,眼睛里都漫上了红血丝。
“我听说那把剑是你为恶人谷铸的,既然是你铸的剑,就跟它死在一处吧。”
丐帮一掌推过来,她无处可躲,被他手中的力道推着后腿两步,脚下踩空,翻身掉下了悬崖。
她飞出崖外,时间在她眼前被无限拉长,她看到纯阳宫的群山慢慢倒下她的眼眶。
看到夜空中一个黑色的人影,带着一身墨意,破风斩雪而来。
风雪撩开那人的长发,露出一张不可方物的脸,他的手伸向她,却还离她那么远。
他说,受了这一针,以后多难,你都要活下去。
他说,我没有什么愿望,若是一定要说一个,那就是洛笙歌。我要你活下去,为洛笙歌活下去。
她在急流的寒风里,迅速落了下去。
叫花子看到岳清欢冲过来,把手上的打狗棒转了一圈,准备迎战。
岳清欢足下一点,看都没看他一眼,越过他直接冲出了山崖外。
叶沐雨在快速退开的夜色里,看到那道黑色的人影冲出山崖,直直扑过来,将她抱了满怀。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风雪的嘶鸣声戛然而止,月光下只余他那一段漆黑的长发,和铺天盖地的草木香。
他的鼻尖上落了雪,山谷里的风鼓起他的衣衫,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风钻进他的衣领里,露出一段精致白皙终年不见天日的锁骨,连雪都忍不住争先恐后的涌进来。
他为了洛笙歌,能毫不犹豫的伸出手,毫不犹豫的跟她一起跳入这万丈深渊。
因为她必须要活着,为洛笙歌活着。
她忽然有点想家了。
他抱着她,脚下勉强点到山石下,轻功聚气,缓和着下落之势。没有落脚之处,全凭内力聚气,踏在空中,是极伤身体的用法。
但是藏剑外功身法,内力尚弱,她一点也帮不了他。
她感觉到岳清欢的胸口剧烈的起伏了两下,然后终于忍不住咳出了声,这样下去就算两个人能落地,岳清欢也会经脉受损。
叶沐雨低头,几乎可以看到华山深渊的地面了。
岳清欢的胸口起伏的越来越剧烈,她忽然脱手劈向岳清欢,她手劲极大,岳清欢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她打晕了过去。
她一把揪住岳清欢的衣襟,拉着岳清欢使出一招蹑云逐月,还不够,离地还远着。
她转过身子抱住他,将自己垫在他身下。
她可以死,但是他不能。
他还要带着洛笙歌的剑出去,回到他的万花谷里。
她从他飞舞的头发向前望去,深渊里只剩一丝天,那一线天里,落了满天的纯阳雪。
寂静的山林里,忽然响起一声野兽的嘶吼。叶沐雨还来不及回头,腰上一痛,下落却停止了。
她就着手上最后的力气,将岳清欢抛进了一旁的雪堆里。
她耳边是野兽粗重的喘息,一头巨虎将她拦腰叼在嘴里,缓了她下坠之势,但是腰上的皮肉也被利齿割开了一道口子。
血腥气刺激了那头巨虎,那巨虎兴奋的摆着头。
叶沐雨被老虎甩的颠三倒四,却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把翠竹一样的剑,天无绝人之路。
她一拳锤在老虎牙齿的软肉上,她手劲极大,锤的那老虎先是合了一下嘴,又松了下口,这是这个空档,叶沐雨忍着痛连滚带爬的冲过去将那剑握在手里。
剑气顺着剑刃一路缠绕过去,带下一缕秋叶一样的流光。
她以极快的身法冲到老虎生侧,抓着他的皮毛就翻上它的身子,老虎大啸一声跳起来,叶沐雨稳住自己的身子,带着十足剑气的剑,一剑刺进了巨虎的后颈窝。
夕阳照落听雷晚,只听咔嚓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
老虎疼的摇头摆尾,她猫着腰站起来踩上那把剑,用力几分,入骨几寸,老虎一声长啸,疯狂的甩着身子,叶沐雨掌握不了平衡,抓住剑从他后颈抽出来,巨虎一个用力,叶沐雨被狠狠的摔在山崖上,她呛了口血,却是不能再动了,只等着老虎垂死挣扎。
老虎发了狂,疯狂的乱撞,山崖上的碎石落下来,砸的它更为暴躁。又猛的往山崖上一撞,终于没有力气了。
山崖上又有落石掉下来,叶沐雨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两块石头飞快的砸向倒在她十五尺外的岳清欢。她来不及思考,只能勉强支起身子将手上的剑狠狠地插在地上,一道金色剑光流过。
风吹莲塘荷飘香,剑气揽得花满堂。
剑光散去,两块石头被她手上的剑气吸引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她被那石头砸往地上一跪,整个人疼一激灵,也不知道是被砸迷糊了,还是被砸清醒了。
她躺在华山深渊冰冷的地面上,纯阳山顶的茫茫夜空很美。
但她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