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刚回去不久，之卿就看到翠烟掀起帘子进来，道：“小姐，六姨娘来看你了。”
来的真快，秦之卿心里暗自想了一会，抬起头来，脸上又是一派天真烂漫，“姨娘来了吗？我好想她，快让她进来。”
六姨娘刚一进门，就看到秦之卿坐在桌边，睁着圆圆的大眼，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样子。原来厚重的刘海已经被揽到了一边，梳了一个普通的少女双环发髻，只着一根蓝色的珠钗，配上齐胸的裙子，除了脸色还是略微灰败，看着跟以前简直大相径庭，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珠圆玉润的可人儿。
“姨娘。”之卿甜甜地叫了一声，扑进了六姨娘的怀里。
六姨娘眼底闪过一丝嫌恶，伸出手来轻轻地推开面前的小人儿，让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才道：“二小姐，姨娘不是说过吗，小姐要有小姐的样子，不能总是这样扑进姨娘的怀里，被别人看到了，会说闲话的。”
“是吗？”秦之卿眨着圆圆的大眼，“可是之锦妹妹也总是这样扑进姨娘的怀里啊，姨娘都没有推开她。”说完，又换了副委屈的口气，“姨娘是不喜欢之卿吗？”
“怎么会，”六姨娘微笑着，“姨娘私下里也会教训之锦的，对了，早上姨娘给你准备的糕点你不是不爱吃吗？你饭量一直大些，早上的粥菜怕你吃不饱，姨娘又让小厨房单独给你做了些小糕点来。”
六姨娘从身边带来的食盒里端出两盘香气四溢的糕点，糕点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糖粉，里面是用糯米浸了糖，再用油炸过的。
看着眼前的两盘糕点，秦之卿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为了让她发胖，六姨娘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可是怀着对自己母亲的最后一丝信任，秦之卿还是想最后试探她一番。
“姨娘。”眼前的小人将糕点拿开，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了？”六姨娘不悦的看了眼那两盘被推开的糕点，有些怀疑地看着她。
“是做正室好还是姨娘好啊？”秦之卿托着脑袋，“前几天我听院子里的丫鬟说起了一种话本，上面讲了女人要勇敢的追求自己喜欢的男人，可是之卿再小也明白聘为妻奔为妾的道理，但是如果私奔去追求自己喜欢的男子，那么岂不是就算得到了感情，这辈子也要做妾吗？”
原来是这样，六姨娘了然地看着眼前苦恼的秦之卿，循循善诱：“名分自然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男子的心是不是在自己的身上，倘若嫁给了一个对自己无心的男子，那么就算是正妻，又有什么意义在呢？那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多数都是彼此有着感情的，那么男子若是对自己有感情，就算是做妾，也必是不比正妻差多少的。”
做妾，也不比正妻差多少？
原来上一世的自己，就是在六姨娘这般的“谆谆教导”之下，才知道女子追求自己所爱并不是什么错事，为了自己爱的人，就算做妾，也不比正妻差多少。
所以上一世的自己在偷偷见过孙瑜一面以后，便丝毫没有抗拒自己做妾的命运，傻乎乎地嫁给了孙瑜当姨娘，成了六姨娘手中的一颗弃子。
六姨娘，真的是她的亲娘吗？
历经两世，秦之卿才终于能够问出自己这个问题来。
这个扭曲了自己的审美，无时无刻想要毁掉自己身材，还教导自己做妾和做妻是一样的六姨娘，真的，是她秦之卿的亲娘吗？
“姨娘这话错了。”六姨娘还在讲着，却突然被秦之卿的话打断，“之卿觉得，妻与妾是不同的，妾之所以为妾，无非是因为年轻貌美，男人的爱是随着美貌增长的。可是当时光过去，美貌不再，男人的爱也就会渐渐随着美貌的消退渐渐消失掉，空空地消磨掉自己的这一生，不是吗？而妻，却可以永远和男人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就算别人提起，也终究会是两个人，而到那个时候，谁还会记得那个以色事他人的妾？”
“以色事他人……”六姨娘眼神本来已经微微空洞起来，却又被什么突然击打一般，瞬间清明，看着眼前小小的女孩，六姨娘却仿佛不认识她，看到她的脸上露出了极其与年龄不相符合的老练与沧桑，一晃眼，却又看到眼前的女孩再度露出了纯真的笑容，就仿佛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一般……
“二小姐，告诉姨娘，这些话是谁教你的？”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懂得这些，什么以色事他人，怎么会是这个小女孩想出来。
“没有谁教。”秦之卿依旧甜甜地笑着，“是之卿没事做翻了翻书，自己瞎琢磨的。”、
“以后不许再乱想这些了。”六姨娘并没有当回事，把它归类为小女孩的胡思乱想，“这些想法是不对的，以后休要再提。”
“是，姨娘。”
六姨娘走后，秦之卿坐在床上，暗自思考道：看样子，六姨娘肯定对自己有什么偏见，甚至是有什么原因，才会不得已必须要抚养自己，然而自己却根本不惹她喜欢，这颗前生认为的大树，今生恐怕是靠不上，也不敢靠了。嫡母李氏，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上一世自己就记得李氏为人温和，大度且不爱计较，最重要的是——自己很得李氏的眼缘。
李氏只有一子，也是整个秦家的嫡长子秦之羽，秦之羽奠定了李氏当家主母的位置不可动摇，秦之羽也异常出色，记得上一世自己过世之时，秦之羽已经是权倾朝野的苏丞相的得意门生，只是秦之羽为人正直清廉，厌恶为官走歪门邪道，是朝廷中少有的清贵门生，很得苏丞相的喜欢。
也正是因为秦之羽的清廉，不肯为苏丞相引荐秦之致，才导致六姨娘先动了歪心思，将自己加入孙尚书家先为秦之致铺路。
李氏本人更喜欢女儿，但是多年无所出，便把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想要将自己抱去膝下认为嫡女，但是上一世，六姨娘一直在私下里教导自己远离李氏，不能与她多接触。
因为自己的抗拒，认养才不了了之。
现在想想，每次去李氏面前，都会看到秦之锦先出现，只怕是六姨娘并不想让自己成为嫡女，而是想让李氏把秦之锦认养在膝下吧。
想到这里，秦之卿默默盘算着，这一世，自己倘若不想成为六姨娘的棋子，就必须要成为李氏膝下的嫡女，这样的话，六姨娘只是一个姨娘，就再也无法插手自己的婚事，而自己身为嫡女，也必然不用嫁去孙府，再度成为一个可悲的牺牲品。
接近李氏，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半年后李氏的诞辰，上一世李氏诞辰的时候，自己不仅闭门不出，李氏遣了身边的老妈妈来请自己，自己却被六姨娘教唆，以受了风寒为故不愿露面。
也就是那一次起，李氏对自己的心渐渐淡了，而秦之锦却在李氏的诞辰上因为绣了一幅诗送给李氏祝寿而大肆扬名，从此所有人都知道侍郎府的四小姐秦之锦八岁成诗，刺绣一绝。
这一世……秦之卿握紧了小小的拳头，自己再也不会将六姨娘的话视为金玉良言，自己的命运，一定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曾经六姨娘告诉过自己，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己便只是每日埋头在家里刺绣，别人只知秦府四小姐刺绣一绝，却不知秦府二小姐的刺绣更胜一筹！既然自己当年是以刺绣输了第一步，那么现在，自己就要用这一步赢回来！
既然已经决定好了，秦之卿便叫了翠烟进来，铺纸磨墨，准备细细地将自己前世的刺绣花样一点点的摹画下来。
至于诗词，秦之卿皱皱眉，上一世去了孙府，自己看的多数是些有趣的话本，诗词文章类却看的很少，还好，现在的自己只有八岁，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重新努力，重新追回自己输掉的部分。
转眼，时间便过去了三月。
这一日，秦之卿正拿着绣绷刺绣，却听到门口翠烟忽然喊道：“四小姐，你来了。”秦之锦？秦之卿皱起细细的眉，她来做什么？
想归想，秦之卿飞快的将手里的绣绷放入藏在床下的绣框内，迅速将桌上的花样子也一起塞了进去，这才慢慢地走出去，刚一掀开帘子，就看到秦之锦挎着一个食盒，刚刚迈上自己房间的台阶。
“四妹妹。”秦之卿微笑着迎了上去，“好几天不见你了。”
“可不是嘛。”秦之锦大大的眼睛眯起来，“二姐，前几天我得了风寒，没有在嫡母面前请安，姐姐有没有帮我说情？”
“当然有。”秦之卿看着眼前恍若懵懂天真的秦之锦，她才八岁，不过是几天没去请安，就知道来自己这里打探消息，这心机隐藏的真是深啊……
“就知道二姐最好了！”秦之锦上前两步，挽住秦之卿的胳膊，“好姐姐，院子里父亲找花匠种的牡丹开了，姹紫嫣红的甚是好看，不如趁着这良辰美景，姐姐一起跟我去欣赏一番？”
熟悉的对话一点点撬开了秦之卿封闭的记忆，令她想起了上一世她们一模一样的对话，接下来的发展，她甚至都可以叙述出来。
她听了秦之锦的话，兴高采烈地和她一起去赏牡丹，但是秦之锦非说以前去牡丹园的路走多了没有意思，一定要沿着府里的小湖走一圈，一边看着湖中的锦鲤，一边去到牡丹园才更有韵味，当时的自己知道妹妹有文采，也颇为敬仰地想要附庸风雅一次，就是这一次，自己脚滑摔进了小湖里，站在岸上的秦之锦却不见了，小湖旁边是大理石堆砌整齐的石壁，无处着力，自己在湖中整整冻了半个时辰，才终于看到秦之锦带人来救自己。
时间虽然是五月，但是湖中的水却还是冰寒刺骨，因为找不到会水的老妈子，又拖了一刻的时间，才将自己救上岸来。自此，落得了个宫寒的毛病，请来回春堂的大夫诊断之后，大夫才确诊了自己将来子嗣艰难，再也无法当别人的正妻，再也无一家人，会要一个子嗣艰难的女子做自己的媳妇。
秦之卿默默地呼出一口气来，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秦之锦，“走吧，妹妹，姐姐也很久很久……没见过牡丹了。”
那满园艳丽丰盛的牡丹，上一世的自己，最终是无缘看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