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奴仆的报告,刺史大人也就有些信了。见奴仆浑身吓得如筛糠一般,胯下的尿水直流,刺史大人有些同情,又有些好笑,本想大斥“混账东西,怎敢挡驾?”却终于没有骂出,而是大手一挥,上轿打道回府了。
进了府门,刺史大人头也不敢抬,伏地就大拜起来。
“下官不知马公马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乞望恕罪。”
“大人请起,马公刚刚入厕去了。”
见马公不在,刺史乃起身与众侍从相见,却不敢落座。这时马公入厕归来,一身便服,虽年过六旬,却满面春风,身材魁梧,步履稳健。马公见了吴刺史,未等吴刺史开言,倒先赔了不是:“老夫一时兴起,想来看看,据说给大人无故添了诸多的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马公过奖了,客气了。”
语毕,刺史大人就要下跪,大礼相见。马公眼快,上前一步就把吴刺史搀了起来道:“老夫便服相见,不宜大礼。”
吴刺史见状,也就罢了。
上了茶,闲聊了一阵,吴刺史吩咐下属,为马公接风洗尘,大办筵席,五品以上大员作陪。一切准备就绪,马公却执意不肯。群僚等了良久,却迟迟不见马公与吴刺史入席,有些怪了。原来马公只是让吴刺史作陪,就在府上用了便餐。群僚用了丰盛的筵席,却大大地怪罪吴刺史,认为他改了主意,有意不让他们参见马公。吴刺史背了黑锅,全乱套了。用了餐,穿了官服,按官场规矩见了礼,吴刺史作了工作汇报。汇报得有头有绪的,得到了马公的首肯,把吴充喜得不亦乐乎。
马公已退居二线,无意于当朝政治。刺史大人的汇报虽然得到了马公的首肯,却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兴趣。吴充介绍了贾谊故宅及岳麓山等长沙名胜以后,倒让马公激动得思潮翻滚。贾谊是西汉名臣,而且是一代名儒,马燧年幼时就非常崇拜,今已到了长沙,岂有不凭吊故宅之理?听说当朝诗圣杜甫亦到过此地,登过岳麓山,于是更是神往。第二天,马公赶了个早起,依旧便装微服,只带了二三个侍从,竟没有惊动吴充就朝岳麓山走来了。
秋天,江南的早晨凉风习习,轻风拂面,很是洒脱。他们沿着当年杜甫走过的道路,一路踏着石级而上。轻风徐来,流水潺潺,细数游鱼,静听鸟音,有登仙境之感。登上山腰,见寺庙林立,道观突兀,有如绿树丛中的一颗颗明珠。越往上登,晨雾越浓,慢慢地遮掩了道路,寺庙道观半隐半现的,又如缥缈的仙宫,寺观的晨钟敲得山响,打破了岳麓山的静谧。
走了约半里路,见一座黄墙绿瓦的大寺院赫然耸在眼前。
其时寺面前的人拥挤得水泄不通。大寺四周都是荒芜空地,那空地上满搭着布棚帐篷。这些布棚帐篷中有卖茶的,也有卖小吃的,酒肆菜馆应有尽有。还有什么卖拳的、卖狗皮膏药的,走绳索穿大圈的,等等,真是花样多多。
再瞧那座寺院,门上匾额的字迹金光闪闪显出“麓山寺”三个大字儿,寺门口一群头戴方巾的人出出进进。踏足山门,迈步大殿,智悟大师正与众僧在做早课。
且说这智悟大师,年不过四十,却是天生的佛子。因为俗家贫困,三岁就作了别人的替身,拜了情空师尊做了和尚。
诗圣杜甫游了麓山寺后,魂兮归去,客死岳州,情空师尊十分悲伤,在替杜诗圣作了引荐亡灵道场之后,坐化圆寂,把衣钵信物传了智悟。智悟接了衣钵信物之后,克勤克俭,一心皈命虔诚,潜心向佛,使得佛法不断光大,接着又整修了道林寺等,使得岳麓山寺庙遍布,香客如云。崇祯观自从清一作了主持,秉承邓郁真人遗志,狠抓了内部管理,清理门户,香火也一直兴旺;而且与麓山寺、道林寺众僧保持着密切的往来,一时佛道俱兴,香烟飘拂,煞是热闹。自从唐太宗李世民开科取士,尤重儒教以来,各地读书之风渐兴,陶公建杉庵开启湖湘文明,读书之风就一直延续至今。特别是唐太宗以后,读书可中科举,很多有识之士纷纷寻求安静之处攻读。麓山寺、道林寺、崇祯观、杉庵除了和尚道士之外,尚有很大一部分的士子寄居于此,挑灯苦读。当马公迈步大殿之后,一眼望去,见有成片的头戴方巾、身着阔袍的士子在内,大为诧异。正在纳闷,智悟大师起身作揖见礼了:“老施主,贫僧施礼了,阿弥陀佛。”
马公慌忙见了礼,参了佛祖,随了方丈入室。智悟大师见马公英俊魁梧,虽年过花甲,却是天庭饱满,神采飞扬,知来者并非凡夫俗子,定是人中龙凤,有些惊异,慌忙让了茶。正待启问,却有小僧惊报:刺史大人吴充来访。随报即来,吴刺史已入了大殿,忙得智悟不可开交。
原来吴充早早地起来,洗漱完毕后去向马公请安,马公却不知去向,慌得吴刺史不知所措,慌忙地去了一趟贾谊故宅,不见马公踪影,便快马加鞭地直奔麓山寺而来。
“可见了马公马大人否?”吴充见了智悟,竟忘了礼仪,也忘了参佛,劈头就问。“马公,马燧大人?”智悟几乎惊呆了。
“来者可就是马公,马燧大人?难怪神采飞扬,而非凡夫俗子气概!”
智悟引了刺史吴充入了方丈室。马公正在饮茶,吴刺史进门倒地下拜,口念:“下官参见马大人。”
马燧慌忙搀扶,智悟见了,知其是马公马大人,也慌忙大礼相见,然后静立一旁。马公说:“老夫已不再参政,本想趁此残年,游历名山大川,而不虚度此生,不想打扰各位大人,没想到却给刺史大人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马公德高望重,英名盖世,下官就是马前鞍后,亦不为过。”
一位是位极人臣、权重朝野的马公马大人,一位是地方父母的刺史大人,皆是人中龙凤,如今双至岳麓寺,这岂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智悟大师激动得几乎跳了起来。
“马公光临敝寺,使得敝寺增辉,我佛慈悲,贫僧三生有幸啊。”用了茶,智悟执意要马公用了早斋,向马公介绍了麓山寺的历史。
也。他们承了天恩,寄居于此攻读,准备来年恩科应试,敝寺尚少,只百十来人;道林寺则多,学士寄读,是件好事,只是人多乱杂,打扰了清修。而且多有学子带了娘子前来,或有娘子前来探望,男女亲授交往,有污佛门,贫僧甚是忧心。”
听了智悟禅师之言,马燧不禁有些沉思,他紧锁了眉头,用手不停地梳理下巴淡白的胡须。
“是啊,如此儒佛不分,虽能互参,却实在是有失体统,多有打扰,而且男女亲授有污佛门清静,这可是万万使不得的呀!”
马燧是极具宿慧的。他崇儒,亦精通佛理。马燧说后,却把目光紧盯着吴充:“吴大人,意下如何?”
见马大人先是沉思,继而大发感慨,吴充早就有些惊悸。
他没有想到,马燧居然会为这麓山寺而大操其心。见马大人发问,因为没有一点准备,吴充竟是支吾起来。
“这这下官以为”吴充失去了当日汇报工作时的口若悬河之态了。见吴大人支支吾吾的,很是窘迫,马燧笑了,其实此刻,马燧亦是心中无底,学子寄读,古已有之,而况今朝呢?只是,和尚有和尚的难处,这倒是实际。
马燧终于没有办法。与智悟谈了一回佛理,却在吴充与智悟的陪同下,踱出禅门。此刻太阳已慢慢地升了起来,那如烟如霭牛乳般的晨雾,慢慢地消退、隐去。远去的湘江,却恰似一条银练,环绕古镇,目光所及,金碧辉煌。倒挂在枝叶尖上的露珠,却是流光溢彩地鲜活起来。林中的小鸟,叽叽喳喳,好像要把一夜间编辑的故事,尽情地倾吐发泄一般。轻风徐徐吹来,挟持着花草的清香,伴随着晶莹的露珠,直扑入鼻,飘拂在脸上,真是让人心旷神怡。马公,这位见惯了刀光剑影、历经了血与火洗礼的汉子,几曾领略过如此的美景,他陶醉了,好像一个流浪已久的浪子,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那种温馨,那种柔情,又岂是一个“妙”字了得!他慢慢地环视四周,只见绿树丛中,三五成群的学子,持了书卷或高声吟读,或掩卷沉思,活脱脱的一幅《深山绿林晨读图》。此刻的马公,真是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了,忘了自己乃位极人臣的权臣,赤子一般,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击掌高呼:
“妙哉,妙哉,此中有真意,王孙自可留矣!”
见马燧如此火态,有若顽童,吴充也随声附和起来:“马公慧眼!马公慧眼!”
却说马燧自从登临了岳麓山,见过岳麓晨景,与智悟禅师参禅悟道后,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好像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疲了,倦了之后,突然找到了一片茂密的森林,他连续几天登临岳簏,品尝了白鹤泉煮的茶,游览了《禹碑》,听了岳簏寺的传说,又听了黄抱洞的故事,竟是为陶侃的大义和英武而激动不已。本来,他一一到长沙,吴充就为他的行程做了安排,依吴充的安排,在他游览了岳麓山后,就去凭吊贾谊故宅,拜祭屈子祠,然后登君山,上岳阳楼,去看看洞庭湖。没有想到,去了一趟岳麓山,马燧竟是情系岳麓,魂落在了岳麓山一般,把吴充所有的计划全搅乱了。
“数日游观,不知大人有何感慨?”一日游毕,同到刺史府,吴充试探着问道:“当年秦始皇泗水捞鼎失败后,游历到此,登临此山,也是宠辱皆忘矣。”
见吴充问及感慨,马燧略一沉思,随机而答:“秦始皇尚且如此,更况老夫哉?要是能于此兴修一居,或居或读,早观朝日,暮看晚霞,枕清风而拥明月,听松涛而汲流水,老朽想了,大抵神仙亦不过如此风流了。”
见马燧钟情于此,吴充心中暗喜,随声附和道:“马公吴充派了亲信来到岳麓山,勘查了基址,不久画了样图,呈送马燧审阅。征得马燧同意后,吴充拨了库银,择日兴工动土。半年过去,一栋红墙黄瓦的楼阁——道林精舍就矗立在道林旁的绿树丛中。马燧在吴刺史的陪同下,细细去观看了楼阁。走进巍峨的山门,三层重檐都是飞角凌空,金铃叮咚,嘶栋雕梁,斗拱彩绘,同廊两边夹杂着丝竹、云杉、罗汉松、椰篷等,更显得别致优雅,清幽无比。马燧当即题了门额,唤做“四绝堂”。这天中午,吴刺史大摆宴筵,席间马燧夸耀了一番吴刺史后,感慨地说:“我生来从儒,只是上天不从人愿,才弃儒投戎。近年来,皇上命我休息了,我看天下太平,四海宁静,实在是读书的大好时节,我建此舍和众士子一同就读,了我残生。”
说完,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彻山谷。随后马燧添置了读书的用具,又派人赴京,在京城购置了大批的书籍,充藏“四绝堂”中。接着,又收天下士子,共三百余众。一时间书声朗朗,书香四溢。士子有了读书之所,不再打扰和尚道士的清修,岳麓山上儒、释、道各自发展,互相渗透,真是空前壮观起来。马燧终日里与学子们同读,或与智悟谈禅,或与吴充对弈,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了。
如此数载已过,京城传来了皇上的旨意,因为马燧的保荐,吴充受到了皇上重视,被调入京城做了京官。马燧呢,因为战功显赫,皇恩浩荡,又加赐他“太傅”封号。接了圣旨,马燧得赶回京城,面谢皇恩。
马燧终于离开了长沙,临行,长沙古城万人空巷,跪拜于驿道两旁,寄读于道林精舍的士子,送来了精心雕制的、由智悟书写的“功高岳牧”金字大匾。见了长沙市民的热情和道林精舍士子所制的金匾,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竟是流起泪来,他一面打躬作揖,一面拭泪。是啊,这“功高岳牧”到底何指呢?是指他为唐室所建勋业,还是指兴建“道林精舍”呢?
正是:
投笔从戎扭乾坤,平叛安邦建奇功。
更喜诗书重教化,兴修精舍育儒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