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批判论者眼中,公共关系向来和主宰势力站在一起,如政治、经济势力,而公关的目的,不外保护那些势力的权力基础,为此不惜操弄形象、处理危机,发挥政治影响力,积攒财物。不管使用什么手段,目的都差不多。批判论者了解资本主义既得利益强大的动机,因此要以批判的理论和观点,把这些曝露出来,让人明白企业所说的话都含有什么意思,有什么企图。明乎此则个体较能评估自己该怎么面对所处的环境与位置。批判论者认为从长远的立场来看,“我们必须对公共对话的发展尽责,我们必须参与自我的解放”(German,1995:294)。
Geolge(;heney也是语艺学者中批判火力强大的一位。他引用Lapham(1986:85)的话:“大部分的美国人无法信任不属于任何团体的个人,而宁可相信一个建置(institution),如品牌、企业或银行”,可见个人的渺小。前面提到,法人源于中世纪,是个人面对教会与政府的自救之道,但法人在今天,却强大到反噬个人,成为新的庞大怪兽,而人类不管在理论或实务,都还没有学会如何对待法人组织。
譬如当语艺、言说者、讯息之类的概念被套在组织(如企业、政府、宗教团体、游说团体、医院、大学、人民团体等均属之)的架构下时,人们就分不清它的用意与目的,更不知该如何和集体言说者(collective speaker,指企业组织)对话。对语艺/批判的学者而言,这一类发言的来源、意图、归咎、责任、受众,及其某种程度的个人(personalness)风貌,到底有什么企图,很需要搞清楚。什么叫艾克森石油公司说,谁是艾克森石油公司,那只是个抽象的个人,是个法人,而非自然人。在社会高度组织化的今天,这一类课题尤为重要,因为组织的控制与影响,常常是在不经意或不明显、消息来源不明的状况下进行的(Cheney&Vibbert,1987;Cheney&Dionisopotllos,1989;Cheneyr,1992)。
Cheney强调如果不从批判、光从语艺的出发点来看企业传播,将有所不足。语艺在20世纪早期从英语系独立出来的原因,就是要检视公共讲演的讯息与影响。但语艺一直只重视公开演讲,尤其政治领袖的滔滔雄辩,后来印刷普及,才稍将注意力移转到文字上,直到20世纪60年代Black(1965)《语艺批判》(Rhetorical Criticism)一书问世,情况才有所改善。Black亟言语艺应带着批判的色彩才有意义。随后Tompkins&Griffin等人也都呼吁语艺学者要参与研究社会运动,从小说、戏剧或影片撷取素材。但光这样还不够,因为还没有对组织言说或社会本身做研究。20世纪80年代以后,受到后结构主义以及Burke的批判论述等影响,语艺/批判学开始分析组织、机构,与社会结构。
Pavlik(1987:123—124)在公关研究的书中写道,批判研究相对不足,是公关研究一大遗憾,广告研究亦复如此,原因是批判学者多为信奉马克思主义的欧陆学者,美国这样的学者少之又少。美国研究公关或广告重视的是应用(applied),而非批判。Vincent Norris是少数研究广告,却没有广告实务经验的美国学者,他认为商业广告对美国社会价值没有任何益处,有待批判。Pavlik曾问Norris其论点是否适用公共关系,答案是:“更加如此”。为什么?“因为至少广告一切公开,不像公关,人们见到广告时,至少知道那是广告,并且有数据可查。”而公关,谁晓得它真正的面目是什么,目的在哪里,企业又花了多少钱在做什么。所以Pavlik呼吁公关要有批判研究,以便凸显公关是否只服务了企业,对社会有什么建树与正面效益,公关运作又都在做些什么?
20世纪80年代语艺学者广泛研究公司、劳工、政府、宗教的言说,Heath(1980)呼吁语艺学者要注意大企业的说服文宣,许多语艺学者于是开始研究企业公关的言说,再加上文化批判的影响,语艺/批判一派,遂在恰当的时间,适时地补上公关批判研究的不足,而且这个趋势方兴未艾。
1986年,语艺学者Crable&Vibbert(1986)出版公关课本,把语艺大师Bryant(1953)对语艺功能最有名的定义——“想法和人的彼此适应”,改编成“组织和环境的彼此适应”,语艺定义从此蒙上公关的色彩,语艺/批判与公共关系合流。(2heney强调,语艺学界必须习于和集体言说打交道,视之如研究个人。
根据Cheney,当代哲学正在变迁,对语言是否如实反映真相,也就是对真实的“再现”产生质疑,连认识论也因而起了本质上的改变,象征符号(symbols)成了所有本质和活动的媒介,象征意义大于一切。Cheney并提出后现代思潮两项有助语艺/批判的洞见,其一是后工业文化“形象的中心化”(centrality of images),其二是企业语艺的“去中心化”。所谓“形象的中心化”指当代西方文化中“形象”日益重要,是一切的基础;而企业语艺“去中心化”,显示个人在理论与实际中越来越无足轻重。能洞察这两样,就能解读企业讯息的制造与意义。公关是替组织产制象征符号的行业,如果能窥知公关怎样以价值、形象、认同、制造“意义”的结构,就能了解“再现”的过程。
现代人活在被形象宰制的文化里,每天被各种形象所轰炸。广告是美国社会生活和活动的中心,穿着入时的模特儿照片成了美国社会权力的来源,许多大企业投入无数金钱与心力,只为在特定群众前呈现动人的意象,来定义自己的形象与认同。形象有两种:一为视觉或画面上的符号,如企业标志(1090)或识别系统;另一为“印象”,或历经时间的累积而建立的“形象”,两种彼此相关,也同在企业传播里占重要的地位。但前者的暗示作用日趋重要,今日许多公共讯息诉诸感官,而非理性。以Benetton一系列有名的“联合颜色”(United Colors)广告而论,强烈的画面与颜色,轻易地跨越国籍与种族,建立认同,形象成了沟通的捷径。形象本非什么新概念,但它在20世纪末的突飞猛进,很值得关注,因为形象取代了言说,许多细节,以及原本该被检视的部分,就这样被牺牲掉了,然而今日整个社会都拥抱形象。
法国哲学家Baudrillard(1988:170—172)以“拟像”(simulacrum)解释在这个后现代社会,符号、形象已不再参照真实,而自成一格。Baudrillard认为形象有不同的层次与功能,而后工业社会某一层的形象塑造,却不再反映外观,也不再是某种东西的再现。Baudrillard所说的形象有四种层次:基本真实的反映;基本真实的面具或倒错;欠缺基本真实的面具;形象不与真实相关,只是自身的拟像。
第一种层次的形象是好的,反映真相,如伟人塑像。第二层的形象则是邪恶的,以假乱真,如假造个人资历,制造与事实不相符的形象。第三层好比变魔术或巫术,以虚当实,制造幻象。但第四层则是如假包换的虚拟,形象成了真实的经验。根据Baudrillard,第四层最困扰人,最令人迷惑,迪士尼乐园就是典型的例子,它本出于想象,却自成另一种真实,一种“超真实”(hyper—reality)。形象成了真相,成了社会的本质;结果真伪杂糅,本末倒置。这个现象到处都是,新科技更使之加剧,例如视讯会议,把面对面的交流变成电子形式,人、物、组织的形象,以一种无所不在、又无所在的性质,益增真实性与意义(Cheney,1992)。
Cheney认为在公关和广告的中间,兴起了一种新事业,一种帮大型组织制造形象与认同的事业,促使群众认定品牌、标志、口号或构成,并且一眼就认出。但这种视觉上的形象策略用多了,Baudrillard所谓的第四种形象就会增加,一切就会变质。当然,视觉形象有其好处,正如Langer(1942)所说,图画般的符号记忆效果较好,而且易于用来表情达意。但过度仰赖视觉形象的结果,许多主张、声明、保证、证据,就失去了发声的机会。Burke(1966)曾说我们用语言符号建立真相,心想那不过是再现,结果那却变成了如假包换的真相。
事实上,我们的生活,也充满了象征意味。
形象若不是有组织,也就是集体的力量作后盾,也不会强大到今天的地步。今天企业的发布用语通常是“神圣被动语态”(divine passive)的口吻,如:“已经决定要……”(“It has been decided that……”用虚主语),如果用主动式,则主语常常是复数的“我们”,或拟人化主语,如“白宫表示”、“五角大楼表示”,这使得受众禁不住要问,谁?白宫的谁?五角大楼的谁?简言之,企业用语常避免“个人”口吻,个人已经被“去中心化”了。一如“法人”限制了“个人”的责任,企业用语也使得权责的归属或发言的来源混淆不清。这类集合式用语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必须从企业传播的生产和消费来解释((jheney,1991)。
西方社会所认同的“个人主义”其实很矛盾,这个意识形态和信仰是自神权倒塌、民权发轫、文艺复兴、资本主义、工业化,和分工化以后才兴起的概念;个人主义强调一己与独特,是最崇高的西方价值。发展到极致的个人主义可视为“人和宇宙与道德间一种不受干扰的直接关系”(Meyer,1986:210)。换言之,每个人都可以尽情地追求自我,为发挥自我而努力。但是个人主义一碰到品牌(如Polo衫)或大企业,就失去了效力;人们会很骄傲地穿戴名牌,或自信地说:“我是IBM人”(I am an IBMer.),再不然就是:“我在某大企业上班”。仿佛这样就增加了他的价值与地位。看来个人仍不免要借用集体的力量。但已同属大企业的人,又不免要同中求异,突出自己,如日本大商社的员工。而美国校园标新立异的大学生,每到企业要来校面谈工作时,就随俗地换上传统的西服与套装,但同时,仍希望强调个性与自主。这一切何其矛盾!
今日社会,组织与建置(如政府、企业、教育、宗教)已经发展得很完备,可随时供个人“连接”,但是企业本身有时却又要拟人化,以个人代表企业。如艾克卡是克莱斯勒汽车公司的化身,张忠谋是台积电的化身,王永庆是台塑的象征。而政府为求亲民,有时也希望各部、会组织,以人性化的形象与民众沟通,以减轻官僚组织带来的疏离感。什么时候庞大的企业要以个人来代表,品牌要以个人来代言?
为什么有些人成了某些组织或品牌具体而微的象征,其功效如何?
凡此都是很值得观察与研究的议题。但前提要明辨企业语艺“去中心化”的趋势,及其所代表的意义。
Gitlin(1989;Cheney,1992)强调,在后现代的今日,符号和形象的拼贴与并置无所不在,连“生活形态”(1ifestyles)也成了一种可以行销的商品。在这样光怪陆离的社会中,消费者已经与传统的辨识方式剥离,只有批判可以擦亮眼睛,增加智慧,增长“自然人”的力量,以便与法人抗衡。
曾被Grunig&White(1992:54)评为“马克思主义者”的Gandy,则从政治经济学(political economy)的角度来看公共关系,认为公关是有权有势者维持权力的工具,并批判公关在形成和实现公共政策的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
Gandy(1992)认为凡事只要通过“政治经济”的面纱,就可以掩盖或揭穿许多罪恶。他认为政治经济理论和新古典经济学最大的不同,在政治经济论承认权力的存在与重要。
Murdock(1982)曾对传媒权力最为人所接受的三种观点做了简洁地介绍:
第一种工具论的观点,与结构论(structuralist)迥然不同,认为权力的位置,会影响决策的结果。工具论聚焦于个人如何发挥权力,透过掌控传媒,巩固既有利益(如所有权、资源优势、威信或位置)与正当性。传统政治经济批判特重所有权和控制的分配,而控制的动机,则来自个人的特殊利益,或资产阶级的一般利益。其假设为媒体拥有者会限定内容,除非能帮助组织图利,或维持资本主义大前提的内容,才会被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