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
先父之幼年苦学及科名
先父讳承沛,字季臣。前清同治丙寅年生。先祖父卒,先祖母年四十一,先父年仅三岁。自幼有神童之称。双目炯炯发光,如能透视一切之背后,亦称“净眼”,云能见鬼神,过十二岁始不能见。幼时发奋苦学。盖得先祖母之教督。
家中无书房,在塌屋基后面,即素书堂后进西边有破屋三间。自素书堂西半被拆,此处无人居住,殆为坏了风水,皆已他迁。先父一人读书其中,寒暑不辍。
夏夜苦多蚊,先父纳双足两酒瓮中,苦读如故。每至深夜,或过四更,仍不回家。时闻有人唤其速睡。翌晨询之,竟不知何人所唤。有业师,乃颛桥王翁,在七房桥南十里外。先父隔旬日半月,始徒步一往问业。
毪父既卒,先兄及余所见,尚留有当时窗课两本,皆律赋及诗,不见有八股文及其它存稿。余时时喜诵此两册窗课,惜今皆忘之。犹忆两题,一日《春山如笑赋》,乃短篇,余特爱其景色描写。由七房桥南望,仅见秦望山一抹。余长而喜诵魏晋以下及于清人之小品骈文,又爱自然山水,殆最先影响于此。又一题日《岳武穆班师赋》,以“十年之功废于一旦”为韵,全篇共分八节,每节末一句,各以此八字押韵。乃集中最长一篇。余尤爱诵。余自幼即知民族观念,又特重忠义,盖渊源于此。至其押韵之巧,出神入化。余此后爱读宋人四六,每尚忆及先父此文。
先父以十六岁县试入泮,以案首第一名为秀才。主学政者特召见先父及同案第二名。面告先父:“汝文托意高,结体严,可期文学上乘,然恐不易遇识者。”又日:“汝尚年幼,而为文老成有秋气。”又顾第二名,日:“汝年长,乃屈居彼下,然为文有春气,他年福泽,当胜于彼。”
先父体素弱。人泮后,凡三赴南京乡试,皆在场中病倒,不终试而出。此后遂绝意场屋。有一次,试题为((齐人将筑薛》。先父仅完此题即出。文中用意,特写一将字,又模拟《公羊传》文体为之。一时人竞传诵,名大噪。远近来求从学,前后达四十人。然经先父指授得意者,亦多赴试不中。先父此后,遂亦不复从事于授徒教读之生活。
先父对余之幼年教诲
先父爱子女甚挚。尝语人:“我得一子,如人增田二百亩。”余之生,哭三日夜不休。先父抱之绕室,噢咻连声。语先母日:“此儿当是命贵,误生吾家耳。自余有知,先父自鸿声里夜归,必携食物一品,如蛋糕酥糖之类,置床前案上,覆以帽或碗。余晨起揭试,必得食。及余七岁人塾,晨起遂不见食品。
先母告余日:“汝已入塾,为小学生,当渐知学大人样,与兄姊为伍,晨起点心,可勿望矣。”余下一弟,先父最所钟爱,不幸早天。先父抱之呼日:“必重来我家。”次弟生,眉上有一大黑痣。先父喜日:“我儿果重来矣。”
先父为先兄与放大风筝某伯父家一堂兄,聘一塾师,华姓,自七房桥东五里许荡口镇来,寓某伯父家。携一子,三人同塾。翌年秋,先父挈余往,先瞻拜至圣先师像。遂四人同塾。师患心痛疾,午睡起,必捧胸蹙额,绕室急步。
余童马矣无知,。一日,二兄逗余,笑声纵。翌日上学,日读生字二十,忽增为三十。余幸能强记不忘,又增为四十。如是递增,日读生字至七八十,皆强勉记之。因离室小便,归座,塾师唤至其座前,日:“汝何离座?”重击手心十掌。
自是不敢离室小便,溺裤中尽湿。归为先母知,问余,不敢答。问先兄,以实告。先母默然。一日傍晚,先父来塾,立余后,适余诵《大学章句序》至“及孟子没”,时师尚未为余开讲。先父指没字问余,日:“知此字义否?”余答,“如人落水,没头颠倒。”先父问:“汝何知此没字乃落水?”余答“因字旁称三点水猜测之。”先父抚余头,语塾师日:“此儿或可前生曾读书来。”塾师因赞余聪慧。先父归,以告先母,先母遂告先父余溺裤中事。年终,先父因谢师歇塾。
。为余兄弟学业,移家至荡口,访得一名师,亦华姓,住大场上克复堂东偏,余家因赁居克复堂西偏,俾便往返。时余年八岁,师为余讲《史概节要》及《地球韵言》两书。余对(《地球韵言》所讲如瑞典挪威日夜长短等事更感兴趣。讲两书毕,不幸师忽病,不能坐塾,诸生集庭中凿池养鱼,学业全废。余家遂又迁居。在大场上之北另一街,一大楼,已旧,北向,余一家居之。余兄弟遂不上塾。余竟日阅读小说,常藏身院中一大石堆后,背墙而坐。天色暗,又每爬墙上屋顶读之。余目近视,自此始。
先父母对子女,从无疾言厉色。子女偶有过失,转益温婉,冀自悔悟。先伯父家从兄来住吾家,一日傍晚,邀余同往七房桥。谓:“汝当告婶母。”余往告先母。先母以余戏言,未理会。待晚饭,两人不至,乃知果往。先父偕侍从杨四宝,掌灯夜至七房桥。余已睡,披衣急起,随先父归。途中,先父绝不提此事。至镇上,先父挈余进一家汤团铺吃汤团,始回家,先母先姊先兄,一灯相候。先母先姊谓余:“汝反吃得一碗汤团。”促速先睡。
先父每晚必到街口一鸦片馆。镇中有事,多在鸦片馆解决。一夕,杨四宝挈余同去,先父亦不禁。馆中鸦片铺三面环设,约可十许铺。一客忽言:“闻汝能背诵《三国演义》,信否?”余点首。又一客言:“今夕可一试否?”余又点首。
又一客言:“当由我命题。”因令背诵诸葛亮舌战群儒。是夕,余以背诵兼表演。
为诸葛亮,立一处;为张昭诸人,另立他处。背诵既毕,诸客竞向先父赞余,先父唯唯不答一辞。翌日之夕,杨四宝又挈余去,先父亦不禁。路过一桥,先父问:“识桥字否?”余点头日:“识。”问:“桥字何旁?”答日:“木字旁。”问:“以木字易马字为旁,识否!”余答日:“识,乃骄字。”先父又问:“骄字何义,知否?”余又点首日:“知。”先父因挽余臂,轻声问日:“汝昨夜有近此骄字否?”
余闻言如闻震雷,俯首默不语。至馆中,诸客见余,言今夜当易新题。一客言:“今夕由我命题,试背诵诸葛亮骂死王朗。”诸客见余态忸怩不安,大异前夕,遂不相强。此后杨四宝遂亦不再邀余去鸦片馆,盖先父已预戒之矣。时余年方九岁。
先父每晚去鸦片馆,先母先姊皆先睡,由先兄候门。余见先兄一人独守,恒相伴不睡。先父必嘱先兄今夜读何书,归当考问。听楼下叩门声,先兄即促余速上床,一人下楼开门。某一时期,先父令先兄读《国朝先正事略》诸书,讲湘军平洪杨事。某夜,值曾国荃军队攻破金陵,李成典、萧孚泗等先人城有功。先父因言:“此处语中有隐讳。”既为先兄讲述,因日:“读书当知言外意。
写一字,或有三字未写。写一句,或有三句未写。遇此等处,当运用自己聪明,始解读书。”余枕上窃听,喜而不寐。此后乃以枕上窃听为常。先兄常逾十一时始得上床。先父犹披灯夜读,必过十二时始睡。
先父或自知体弱多病,教督先兄极严。先兄犹及赴晚清最末一期科举,然不第。时镇上新有果育小学校,为清末乡间新教育开始。先父命先兄及余往读。
先兄入高等一年级,余入初等一年级。先父对余课程,似较放任,不加督促。
某夕,有两客来闲谈,余卧隔室,闻先父告两客:“此儿亦能粗通文字。”举余在学校中作文,及在家私效先兄作散篇论文,专据(《三国演义》写《关羽论》《张飞论》等数十篇,私藏不予先兄知之,乃先父此夜亦提及,余惊愧不已。此后遇先父教导先兄时,亦许余旁听。谓若有知,不妨孱言。
先父体益衰,不再夜出赴鸦片馆,独一人在家据榻吸食。先母先姊灯下纺纱缝衣,先兄伴读一旁。先父每召余至鸦片榻前闲话,历一时两时不休。先母先姊先兄私笑余;“汝在兄弟中貌最丑,陪侍父亲,却能多话。聒聒竟何语?”
余恧然不能对。及后思之,亦不记当时先父对余何言。要之,先父似从不作正面教诲语,多作侧面启发语。何意愚昧,竟不能仰副先父当时之苦心灌输培植于万一!滋足愧也。
先父之病及卒
先姊以侨居上海之先四姑夫母之介绍,远嫁汉口番禺曾氏。婿往来经商沪汉间,来沪亲迎。先父母举家赴沪送嫁,翁婿晤叙经月,乃各归。先父自归后即病。医言乃肺病,痰喘日增。晨过十一时不能起床。先母必命余上楼唤醒,陪侍下楼午餐。先父饮食素清简,率常以鲫鱼汤、银鱼鸡蛋、面筋塞肉、熏鱼、瘦肉丸、虾仁等数味为止。先母精烹饪。先父在外得佳肴,归告先母,必能依所言调制,惬先父之意。及病,午膳只仅上述中一味,饭半碗。晚进稀粥一瓯。
先母尤擅制各色腌菜酱菜,精美独出。其后以教先后诸媳,皆不能及。先母知先兄及余皆嗜此,犹亲为之,留供余兄弟寒暑假归食。及先兄又卒,余奔走在外,先母亦垂垂老亦。余不尝此等珍味,迄今已四十余年。
先父病甚,遂移寝楼下,淹滞在床不能起,逾两月馀。夜间每面墙侧卧,口中常呓言:“为时尚早,可稍待。”初不知其意云何也。上海先四姑母率两子,及其它戚属,来住余家者日众。4月23日夜半,先父忽告家人:“我明日午前当行,今当有所嘱咐。”先召先母至枕边,次及先兄。又次及余,只一语,日:“汝当好好读书。”先母挈两幼弟至前,先父日:“此两儿,当待其两兄教导。”
次及先父两族弟,一属五世同堂,一为放大风筝家某伯父之弟。此两人皆先父夙所照顾,欲其续理宗族事者。又次及来余家之亲戚,皆分别各有所语。及黎明,先父日:“镇上人系念我病者甚众。我可待晨十时始行。犹及与彼辈道别。
当告就近一家,他家必相率而至。”朝旭方升,告一家,他家果络续至,皆镇上士绅。先父起身,靠高枕而坐,见来者,拱两手日:“来生见。”又有店佣,有家仆,亦有不相识者,闻声登门,先父亦皆拱手语此。及十时,先父日:“余行矣。”遂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