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班去通报威昂弗先生来访的时候,伯爵正在看铺在大桌子上的一张地图,从中寻找从圣彼得堡到中国去的路线。
检察官以他庄重和稳健的步伐走进来,就像是步入法庭时那样。“阁下,”威昂弗说道,说话的口吻就如同法官在演讲,好像他在社交场合也放不下这种腔调似的,“阁下,昨天蒙您大力相助,救我的妻子和儿子的命,我觉得我应该尽到向您表示谢意的义务。所以请允许我今天来履行这个义务,让我向您表示我衷心的感谢。”说这番话的时候,法官那平日骄矜的神气不时闪现在他严厉的目光里。他是以一个首席检察官的语调来说这几句话的,脖子硬挺挺地一动都不动,那些恭维他的人正是因为这个说他是法律的化身。
“阁下,”伯爵冷冰冰地回答说,“能有机会为一位母亲保全他的儿子是我的荣幸。因为常言道,世上最真挚神圣的感情莫过于母子之情,而我的运气好,阁下,使您来此履行一种义务,而您在履行这种义务的时候,无疑的给了我莫大的荣幸。因为我知道,威昂弗先生不会轻易地赏脸给我的,但是,这种荣幸即便再可贵,却仍然不足以与我内心里所感到的满足相比。”
威昂弗决想不到基督山会这样回答他,他不禁吃了一惊,就像个军人感到他所穿的甲胄上被人猛击了一下似的,他的嘴唇轻蔑地微微一弯,表示从现在起,文明的绅士已不再会和他心中的基督山伯爵挂钩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以找点话题使谈话继续进行下去,因为刚才的那个话题无疑已被中断了。
“啊,您自称为哲学家,”威昂弗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沉默期间给了他一次喘息的机会,像是一个摔跤手遇到了劲敌,“哦,阁下,真的,如果我像您这样空闲的话,我一定会去找一件更有趣的事来做的。”
“老实说,阁下,”基督山答道,“如果人可以在一只日光显微镜下来研究一下的话,他也就是一条丑陋的毛虫而已。您说我无所事事,真的,那么我请问,您呢?您认为您是有所事事的吗?更清楚的说,您以为您所做的一切够得上称为事吗?”
这个陌生的敌手发起的第二次进攻如此猛烈,不禁使威昂弗更加惊异。这样强有力的怪论此法官已好久没听到了,更准确的说,这之前他从未听过,检察官竭力作出回答。“阁下,”他说道,“您来自国外,我相信您自己也曾说过,您有在东方各国长住的经历,所以您不了解人类的法律是的确值得我们周密细致的进行研究的,因为在那些野蛮的国家是根本就不讲法律的。”
“噢,不,不,我了解,阁下,那一切我都知道,我就是专门研究各国法律的。我曾比较过各国的刑法和自然法。而我得说,阁下,我常常发现原始部落法律,即报复法,才是上帝意志的最佳体现。”
“如果真像您说的那样,先生,”检察官说道,“我们的法典就就不用这么复杂了。倘若如此,那么正如您刚才所说的,法官们也就会无所事事了。”
“谁说这种情形不会出现呢?”基督山说道。“您知道,人类的发明创造是由繁入简的,而简单的总是完美的。”
“但目前,”法官又说道,“这是我们法典的全盛时期,我们的法典是根据茄立克族的风俗,罗马法律和法兰克族的惯例,从这一切互相矛盾交叉的条例中融合惯通后制定出来的。而那种种知识,您必定会接受这种说法,不经过长期的努力是无法获得的,只有经历刻苦的研究才能得到它,而且还必须经过有力的脑力劳动才能把它保存下来。”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阁下,您可能对所有的法国法典都有一定的了解,而我所了解的,却不仅仅是哪一部法典,而是世界各国的法典。英国的,土耳其的,日本的,印度的都有,对我来说,都和法国的法律一样熟悉,所以正如我刚才所说的,相对而言,您也知道,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阁下相对而言,和我所完成的工作比较起来,您所要做的那些不足为道,而和我所学到的所有知识比较起来,您还得多学两年。”
“您是为什么目的学习这些呢?”威昂弗惊讶地问道。
基督山微笑了一下。“真的,先生,”他说道,“我看您尽管有智者的称誉,但您对于一切事物的看法,却仍抱有社会上那种唯物的和通俗的观点,由人开始由人而终。也就是说,用最局限、最狭隘的观点来观察事物。”
“阁下,请您解释得再清楚一些,”威昂弗说道,他愈发惊诧,“我实在是有些糊涂。”“因为您总使自己处在平凡之中,从不敢向上高攀,进入上帝安派那些看不到的特殊人的领域里。”
“那么您认为,阁下,那种领域的确存在,那些所谓的特殊人的确是和我们混杂在一起的吗?”
“他们为什么不呢?没有空气您一刻也活不下去,但您能看得见您所呼吸的空气吗?”
“那么说您说的那种人也是不可见的了?”
“不,我们能看见的,当上帝乐意让他们现身的时候,您就能看见他们了。您可以触摸到他们,同他们交往,和他们相互交流。”
“啊!”威昂弗微笑着说道,“我承认,如果这种人要来和我接触,我倒很希望能提前得到什么预示。”
“您的愿望成真了,阁下,因为您刚才就已经得到了预示,而我现在再来提示您一次。”
“那么您就是这种杰出的人物了?”
“是的,阁下,我相信到目前为止,我的地位是无人能比的。国王的领土都是有限的,或限于山脉河流,或限于风俗习惯的改变,或限于不同的语言。我的王国的界限就是整个世界。因为我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法国人,不是印度人也不是美国人,也不是什么西班牙人,我是一个宇宙人。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会永远坚守我的信仰,所以我敢说出别人从来没有向您说过的事情,这些事情即使国王也从来没有向您说过。因为国王需要您,而其他的人怕您。我们的社会组织尚不完善,人人都免不了要对自己说:也许有一天我会有求于检察官的吧?…但您敢保证这句话不会从您的嘴里说出吗?阁下?因为遵守法国法律是法国公民必须覆行的义务。”
“这我知道,阁下,”基督山答道,“但会竭尽所能的来研究那些我可能有求于他或害怕他的人,直到我把这些人彻底了解,像他们了解自己一样或许比他们自己了解得还清楚。有这做依托不管检察官是谁,他要想和我作对的话,他一定会发现自己的处境并不比我妙。”
“那就是说,”威昂弗吞吞吐吐地答道“人生来就是有缺点的,依您的标准,每个人都是犯了过失的。”
“过失或是罪过。”基督山以一种随便的神气回答道。
“您刚才说,您是无与伦比的,那么在全人类中,”威昂弗带着些许犹豫的语气说道,“只有您是完美的了。”
“我对人是自负的,正如赤练蛇对每个从它旁边经过的人都从不放过,即使那人并没踩着它。但在上帝的面前,我是不敢自负的,因为我能从一无所有到获得现在的地位全拜上帝所赐。”
“那么,伯爵阁下,我钦佩您,”威昂弗说道,在这篇充满怪论的谈话里,到目前为止,他还是首次称这位神秘人物为贵族,刚才他只是称“阁下”,“是的,而且我要对您说,假如您真的高强,真的优越,真的神圣,或者是真的无法看穿,您认为神圣就是无法看穿,这一点说得很对。那么您尽管骄矜好了,阁下,因为只有超人才会那样。但无疑您也是有野心的吧。”
“我有一个野心,阁下。”
“是什么?”
“我,我希望我自己能变成救世主,因为我觉得扬善和惩恶是世界上最光荣、最美丽、最高贵的事业。”“伯爵阁下,”他问道,“您有什么亲戚吗?”
“没有,先生,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就只有我一个人。”
“那就糟了。”
“为什么?”基督山问道。
“因为那样就会有一幕情景伤害您的自负心。您不是说过,您除了死,什么都无所畏惧吗?”
“我并没有说我怕它,我只是说,它是唯一能阻止我的。”
“老年呢?”
“我可以在我年老之前就达到我的目的。”
“疯狂呢?”
“我是几乎发过疯,您知道有一句格言说一件事不会重复出现。这是一句犯罪学上的术语,您对它必定相当了解。”
“阁下,”威昂弗又说道,“除了死,年老发疯以外,可怕之事还有不少。譬如说,中风!”
“唉,先生!”基督山说道,“这种事我是相当了解的。我也可以算是一个医生,我也很能理解,一个父亲的痛苦或许会改变一个儿子的思想。您既然建议我为我的自负心着想该去看一看那种可怕的情景,那么定然要去贵府一访,先生,这种可怕的事情一定已使府上人心惶惶了吧。”
“要不是上帝 保佑我,本来当然会是如此的。眼看着我自己迈向死亡,却还有两个年幼无知的孩子。一个是沃拉迪妮,是我的前妻蕾姆·什·迈勒小姐所生的女儿,一个是爱德华,就是今天您救的那个孩子。”
“您从这件事上得出了什么结论,阁下?”基督山问道。
“我的结论是,”威昂弗答道,“家父在一时冲动之下,曾犯过某种过失,而那种过失人类的法庭不知道,但却没有逃脱上帝的法庭,而上帝只想惩罚一个人,所以要他自作自受。”
基督山面带微笑,可在内心却波荡起伏,要是威昂弗意识到的话,他一定会飞也似的逃走的。
“再会了,阁下,”法官站起身来说道,“我虽然离开了您,可我永远都不会忘了您的,而且我内心满怀尊重的感情。我希望,随着交往的加深,您会喜欢上我这番情谊的,因为您慢慢就会知道,我不是一个爱给朋友增添麻烦的人。而且,您和威昂弗夫人已结成永远的朋友了。”
伯爵欠了欠身,把威昂弗亲自送到他的房门口,那位检察官作了一个手势,两个仆人就恭恭敬敬地护送他们的主人到他的马车里去了。他走了之后,基督山从他那压抑的胸膛里长吐了一口气,说道,“这贴毒药真让人受不了,现在让我去找一服解药来吧。”于是他敲响了铜锣,并对进来的昂利说道,“我要到夫人的房间里去了,一点钟的时候,把马车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