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九点钟,店主走进佛朗茨的房间,身后是一个裁缝打扮的人,裁缝的手臂上搭着八九套罗马农民的服装。他们挑选了中意的套装,两种式样各一套,然后叫裁缝在他们每人的帽子上缝上二十码左右的缎带,再给两绺下层阶级在节日时装饰用的各种颜色的长丝穗。昂尔菲急于知道穿上这套服装的效果。佛朗茨向昂尔菲恭维了一番,昂尔菲自己也对着镜子照了照,似乎也十分得意。他们正在这样打扮时,基督山伯爵进来了。
“二位,”他说,“有一个同伴虽然很令人高兴,但或许自由的价值更高。我是来告诉你们,在今天和狂欢节其余的日子里,你们可以随意用我的马车。店主也许告诉你们了,我另外还有三四辆马车,所以你们不会使我自己没车子坐的。请随便用吧,用来去玩也好,用来去办正经事情也好。”
两个青年很想谢绝,但他们的内心却说服自己不要这么做。基督山伯爵在他们的房间里呆了一刻钟光景,谈笑风生中彰显自己的博学。我们已经说过,他对于各国的文学是很熟悉的。一看他客厅里的墙壁,就能看出他的艺术品味超然。而从他无意间吐露的几句话里,他们知道他对于科学也并不陌生,尤其对药物学研究深刻。两位朋友不敢回请伯爵吃早餐,因为,与他的美味佳肴比这里饭菜根本不值一提,交换起来未免太荒唐了。他们就这样很坦白地告诉了他,他接受了他们的歉意,神色之间表示他很能体谅他们处境的为难。昂尔菲被伯爵的风度给迷住了,如果伯爵不是对科学方面知识精通的话,他真要把他看成是一个老牌绅士了。最使他们高兴的是他们可以随意支配那辆马车,因为昨天下午那些漂亮的农民所乘的是一辆非常雅致的马车,而昂尔菲显然希望和他们来场马车追逐。下午一点半时,他们下了楼,车夫和跟班在他们化装衣服上又套上了制服,这使他们看来更滑稽可笑,同时也反衬出两位青年打扮得体。昂尔菲已把那束萎谢了的紫罗兰插在了他的纽扣眼上。钟声一响,他们就急忙从维多利亚街驶入了高碌街。兜到第二圈,从一辆满载着小丑打扮的女士们的马车里抛来了一束新鲜的紫罗兰,昂尔菲马上明白了,像他和他的朋友一样,那些农民也换了装,而不知究竟是由于偶然的结果,还是由于默契使然,以致他换上了她们的服装,而她们却换上了他的。
昂尔菲把那束新鲜的花插在了他的纽扣眼里,但手里却紧握着先前那束。当他又遇到那辆低轮马车的时候,他有声有色的把花举到他的唇边,这一举动博得了抛花美人的芳心,而且她那些快乐的同伴们似乎也很欣喜若狂。这也许让昂尔菲和昨天一样兴奋,甚至更热闹更嘈杂些。他们有一次曾看到伯爵在他的窗口里,但当他们再经过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不用说,昂尔菲和那个农家美女之间的调情持续了一整天。傍晚回来的时候,佛朗茨发现大使馆的信差来了,通知他明天就可以光荣地得到教皇的接见。他以前每次到罗马来,总想能见一面这伟大世界的领袖,在宗教情绪和感恩的鼓舞之下,他若到这位集各种美德于一身的圣彼得的继承人脚下去表示一番敬意,也许他永远也不会离开。所以那天,他没多少心思去想狂欢节了,因为格里高利虽然极其谦诚慈爱,但想到能有幸目睹这们领袖,就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敬畏之感。
从梵蒂冈回来的时候,佛朗茨故意避免从高碌街经过。他那满脑子虔诚的思想,不想让节日欢乐来破坏此刻的心境。五点十分,昂尔菲回来了。他高兴极了。那些女丑角又换上了农家的服装,当她经过的时候,她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她长得很漂亮。佛朗茨向昂尔菲表示祝贺,昂尔菲带着无比骄傲的态度接受了。他已从某些细节举止上看出那个无名美人也许和他出身一样。他决定明天就写信给她。佛朗茨注意到,昂尔菲在详详细细讲这事的时候,他似乎想要求他做一件事,但他却没有直说。于是佛朗茨自己便声明说,不论要求他作出什么牺牲,他都愿意。昂尔菲却不愿接受,一直推托到在朋友交情上已经说得过去的时候,他才向佛朗茨直说,他明天想独自占用那辆马车,昂尔菲认为那个美丽的农家女肯抬一抬她的面具,也许只是因为当时只有他一个人,佛朗茨当然不会自私到竟在一件奇遇的中途去妨碍昂尔菲,而且这次奇遇看来一定能让他找回信心不虚此行。他确信他的这位心里藏不住事的朋友一定会把经过的一切都告诉他的,他自己虽然不是第一次来意大利,却从来没机会亲自尝试一次这样的经历,佛朗茨也很想知道遇到他的同伴是否值得自己学习。所以他答应昂尔菲,明天狂欢节的情形,他只能当个幸福的狂欢者。
第二天早晨,他看见昂尔菲一次又一次经过。他捧着一个极大的花球,那是他寄托感情的信物。这种猜测不久便得到了确定,因为佛朗茨看到那个花球(有一圈白色的山茶花为记)已到了一个身穿玫瑰红绸衫的可爱的女丑角手里。所以当天傍晚昂尔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不单是高兴,简直有点像热昏了头。他相信那位无名美人也和他有同样的想法。佛朗茨已料到了他的心思,就告诉他说,自己想清静一会儿,明天想记账,并把以前的账查看一遍。
昂尔菲没有猜错,因为第二天傍晚,佛朗茨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张折拢的纸,几乎已飞到了仙境去。“喂,”他说,“我没猜错吧?”
“她答复你了!”佛朗茨喊道。
“你念吧!”他说这句话时几乎飞到了仙境去。佛朗茨接过信,念道:“星期二晚上七点钟,在蓬特飞西街下车,跟随那个夺掉您手中的长生烛的罗马农民走。当您到达圣·甲珂摩教堂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务必请在您那套小丑服装的肩头绑上一绺玫瑰色缎带,以便借此辨认。在此之前,暂不相见。望坚贞和谨慎。”
“怎么样?”佛朗茨一读完,昂尔菲就问道,“完全像我想的那样吧?”
“我也这么想,”昂尔菲答道,“恐怕勃拉西诺公爵的舞会我只能抱憾缺席了。”
原来佛朗茨和昂尔菲在当天早晨曾接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罗马银行家送来的一张请帖。“小心哪,昂尔菲,”佛朗茨说道。“罗马的贵族全体都会到的。假如你那位心上人是上流社会中的人,她也一定会到那儿去的。”
“不管她去不去,我一定要去赴这约。”昂尔菲回答说。
“你读过那封信啦?”他又问。
“是的。”
“你知道在意大利,妇女的教育是多么落后吗?”
“知道。”
“那好吧,再读读那封信吧,瞧吧那一手字,你能找出一处需要修改的地方吗?”那一手字的确很漂亮,白字也一个都没有。
“你是个天生的幸运儿。”佛朗茨边说边把信还给他。
“随你去笑话我吧,”昂尔菲答道,“反正我是陷入爱河了。”
“你说得我心慌啦,”佛朗茨大吼道。“这么看我不仅得一个人到勃拉西诺公爵那儿去,也许还得订一张回佛罗伦萨的单程票。”
“假如我那位无名美人儿的脾气也像她美丽的容貌一样柔和,”昂尔菲说道,“那我在罗马至少还要住六个星期。我崇拜罗马,它给了我大量的孝古机会。”
“喂,再多来两三次这样的奇遇,我看你就很有希望成为一位当地的考古学家了。”
无疑昂尔菲很想严肃地讨论关于考古教授资格的问题,但这时侍者来通报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昂尔菲的浪漫经历反而刺激了他的胃口。他赶紧和佛朗茨一同入席,准备把这一场讨论留到晚餐以后。用完晚餐,侍者又来通报说基督山伯爵来访。他已经消失了好一阵子。派里尼老板告诉他们说,他到契维塔·韦基亚办正经事去了。他昨天傍晚动身的,一小时前才回来。他不知道他究竟是勉强克制着他自己呢,还是时机尚未到来,唤醒已经有二、三次在他感伤的谈话中反映出来的刻薄的禀赋,总之,他的神态非常安闲。这个人在佛朗茨眼中是一个谜。伯爵之前就见过他,可是他却从不吐露一个字表示他以前曾经见过他。佛朗茨呢,他虽极想证明这一点,但他深恐一经提起,会引起对方的不高兴,而对方的慷慨又让他无法这样做,所以他也只能只字不提。伯爵听说这两位朋友曾派人到爱根狄诺戏院去定包厢,而没有定着,所以,就专程给他们送来自己包厢的钥匙,这至少是他这次访问的表面上的动机。佛朗茨和昂尔菲推托一番。说恐怕会影响他自己看戏。但伯爵回答说,他要到巴丽戏院去,爱根狄诺戏院的那间包厢要是他们不去坐,那就没有人坐了。这一说明使两位朋友接受了这一盛情。
佛朗茨已渐渐习惯了伯爵那苍白的脸色,当你们初次见面时,那种苍白的确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不得不承认他脸上的那种严肃美,也许也有一丝缺陷。或更确切地说,其主要特征,就在于那种苍白。真可谓拜伦诗里的主角!佛朗茨不但每次看到他,而且连偶尔想到的时候,都禁不住要把他那个令人生畏的脑袋装到曼弗雷特的肩膀上或勒拉的头盔底下去。那额头上凸出的几道皱纹,说明他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着一件痛苦的事,那眼睛,从他那高傲爱嘲弄人的上唇里说出来的话,有一种特殊的力量,能把他所说的话印入听话人的脑子里。伯爵青春不在。他至少已有四十岁了,可是,他很能影响他现在所结交的这两个青年。事实上,伯爵除了像那位英国诗人所幻想出来的角色以外,他还有一种吸引力。昂尔菲显然感到自己很幸运,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佛朗茨却没有那样的热情,伯爵也对他显示出了一个个性倔强的人通常所有的那种超脱的飘逸。他几次想起伯爵要去访问巴黎的那个计划,他毫不怀疑。凭着他那种怪僻的个性,那副特殊的面孔和那庞大的财富,他一定会在那儿轰动一时的,可是,当伯爵到巴黎去的时候,潜意识告诉自己应当远离。
那一夜过得很平淡,并非戏曲本身,而是说,人们并不在听音乐,而在访客和谈天。G伯爵夫人很想再谈起伯爵,但佛朗茨说,他有一件更有趣的事要告诉她,尽管昂尔菲故意装出谦逊的样子,他还是把这几天内的美妙遭遇告诉了伯爵夫人。由于这一类桃色事件在意大利并不希奇,所以伯爵夫人完全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恭喜昂尔菲成功。他们在分手的时候约定,大家在勃拉西诺公爵的舞会上再见,那次的舞会全罗马有头有脸的人都会来。
那位接受花球的女主角很守信用,第二天和第三天,始终没有出现过,星期二终于到了,这是狂欢节最后也是最热闹的一天。昂尔菲得意扬扬地穿着他那件小丑服装。一玫瑰色的缎带从他的肩头几乎直垂到地上,为了免于混同,佛朗茨穿着农民的服装。
随着时间的推移,嘈杂声越来越大。在人行道上,马车里,窗口里,没有哪一个人的嘴巴是闭着的,没有哪一个人的手臂是不动的。这是一场人为的风暴,似乎如浩大的战争场面,由鲜花,蛋壳,种子和花球所组成。很快节日里高潮出现了。卖“长生烛”的出场了。长生烛,实际上就是蜡烛,蜡烛有大有小,这是狂欢节最后的一个节目。每个人都急着去买长生烛,佛朗茨和昂尔菲也夹在人群当中。
夜幕急速地降临了。随着“买长生烛喽!”这一声叫喊,成千个小贩立刻以尖锐的声音响应着,这时,人群中已开始燃起了两三朵星火。这仅是个序曲。十分钟以后,五万支蜡烛的烛光闪烁了起来,从威尼斯宫蔓延到了波波罗广场,又从波波罗广场连续到了威尼斯宫。人们都在呼喊着,那是在世界任何其他地方都绝对听不到的,苦力追逐着王公贵族,乡下人追逐着城里人,每个人都在吹熄,重点。
要是风伯在这时出现,他一定会宣称自己是这里的主人,而指定北风使者作王位的继承人。这一场明火举烛的赛跑持续了两个小时,恍若太阳神重视,四层楼和五层楼上看客的脸都照得清清楚楚。每隔五分钟,昂尔菲便看一次表,表针终于指在七点上了。两位朋友这时已在蓬替飞西街。昂尔菲跳出车外,手里举着长生烛。有两三个戴面具的人显然也看上了他的蜡烛,但昂尔菲可是个一流的掌术家,他把他们迅速放倒在地,然后夺路向圣·甲珂摩教堂走去。教堂的台阶上挤满着戴面具的人,他们都拚命地在抢别人的火炬。这一切都在佛朗茨的注视下。当他看到他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立刻有一个脸上戴着面具,身穿农妇服装的人来夺掉他手中的长生烛,而他任凭自己的掌中物被夺走。佛朗茨离他们太远了,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毕竟不同于刚才那几个抢烛人,因为他看到昂尔菲是和那个农家姑娘手挽着手一起消失的。
突然间,钟声响了起来,这是狂欢节结束的信号,一刹那间,风掠走了所有的火光,像是受了魔法似的。又像风伯真的到来了。佛朗茨发觉他自己已完全陷在了黑暗里了。除了送游客回去的马车的辚辚声之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除了窗口里面的几盏灯火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狂欢节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