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佛朗茨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昂尔菲正在一旁不住地喝水,从昂尔菲那苍白的脸色看来,这杯水实在是他极其需要的,同时,他看见伯爵已经穿上一套小丑的衣服。他机械地向广场上望去。一切都不见了——断头台,刽子手,尸体,一切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人群,欢快地涌动的人群。雪多里奥山上那口只在教皇逝世和狂欢节开始时才敲响的钟,正在告诉人们欢庆时刻已经降临。“喂,”他问伯爵,“刚才还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伯爵回答,“只是,如您所见,狂欢节已经开始了。赶快换衣服吧。”
“的确,”佛朗茨说,“这一幕恐怕只是个虚幻的场景。”
“是的,对我是如此,但对那犯人呢?”
“那也是一场梦。只是他仍睡着,而您却已醒来了,也许他比你更幸福?”
“佩彼诺是个很乖巧的小伙子,他不像一般人那样,一般人得不到别人的注意就要大发脾气,而他却很高兴看到大众的注意力总是被那个可怜的同伴吸引。他就利用大家不注意他的时候混入人群里溜走了,甚至对那两个陪他来的可敬的教士谢都没谢一声。唉,人是一群见忘义的动物。您快换衣服吧。瞧,蒙奥瑟弗先生已经给您作出了榜样。”
昂尔菲的确已把那条绸裤套在了他的黑裤和那擦得雪亮的长统皮靴上。“喂,昂尔菲,”佛朗茨说,“狂欢节真的那么令人想往啊?来吧,坦白地告诉我。”
“老实说,不!”昂尔菲答道。“但我真的很高兴能目睹这种特别的场面,我现在懂得伯爵阁下所说的话的含义了,当你一旦看惯了这种情景以后,你对人生的理解会加深很多。”
“而且这是您可以研究个性的唯一时机,”伯爵说道。“在断头台的踏级上,一切伪装都是无足轻重的。老实说,昂得列的表现实在丑恶,这可恶的流氓!来,穿衣服吧,二位,穿衣服吧!”
佛朗茨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拒绝两位的邀请,未免太荒唐了。
于是他穿上了衣服,绑上面具。那面具显然比他的脸要红润不少。他们化装完毕以后,就走下楼去。马车已在门口等着他们了,车子里打扮得格外喜庆。他们混入了马车的行列里。这个突变真是难以想像。在波波罗广场上,取代刚才恐怖场面的是一片兴高采烈和嘈杂的狂欢景像。佛朗茨和昂尔菲像借酒消愁的人一样,在喝醉了之后,过去的事都从记忆中抹除。可是他们却老是看到,或说得更确切些,那一幕却始终挥之不去。但渐渐地,半小时前所见的那一幕景像渐渐地在两个青年的脑子里消失了,新鲜的快乐元素正渐渐涌了进来,包括那五彩缤纷的游行队伍。而基督山伯爵,却始终无动于衷。
转到第二圈时,伯爵停住了马车,向他的同伴告辞,留下马车给他们用。佛朗茨抬头一看,原来他们已到了罗斯波丽宫前面。在中间那个挂白缎窗帘上绣红十字的窗口里,依稀看到一个被面具遮住半个脸的人,这个人,佛朗茨很容易认出就是戏院里的那个希腊美人。
“二位,”伯爵跳到车子外面说道,“当你们对这狂欢丧失兴趣的时候,你们知道我的窗口里为你们留着位置的。现在,请随意使用我的马车和仆人吧。”
我们该补充一下,伯爵的车夫是穿着一套熊皮的衣服,和《熊与巴乞》一剧里奥德莱所穿的那种服装一模一样,站在马车后面的两个跟班则打扮成两只绿毛猴子,用面具扮作猴脸,对每个经过的人做着鬼脸。
佛朗茨谢谢伯爵的关照。昂尔菲此时正忙着向一辆停在他附近,满载着罗马农民的马车上抛花球。不幸得很,马车却分头行动了,他往波波罗广场去,而那一辆却向威尼斯宫去。“啊!我亲爱的!”他对佛朗茨说道,“你看见没有?”
“什么?”
“那儿,那辆满载着罗马农民的低轮马车。”
“没有。”
“嘿,里面可都是些美女啊。”
“你多不幸呀,昂尔菲,偏偏戴着面具!”佛朗茨说道,“这也许是个机会洗涮你之前的不堪。”
“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我希望在狂欢节结束以前,能给我带来一点补偿。”
但不管昂尔菲的希望如何,当天艳遇女神没有眷顾他们,只是那辆满载罗马农民的低轮马车,后来又遇到过两三次。有一次邂逅相逢的时候,不知昂尔菲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他的面具掉了下来。他立刻站起来,一口气将剩下的花球都抛了出去。漂亮女人——这是昂尔菲从她们风骚的化装上推测出来的——其中的一个显然对昂尔菲的痴心动了情。
因为,当那两个朋友的马车经过她的时候,她居然也抛了一束紫罗兰过来。昂尔菲急忙抓住了,而佛朗茨显然不愿夺人之美,所以也只能让昂尔菲占有了它。昂尔菲把花插在他的纽扣眼里,于是马车胜利地继续前进了。
“喂,”佛朗茨向他说道,“好戏开始了呢。”
“随你去笑吧,我倒真是这样想。这花球对我太重要了。”
“当然啦!”佛朗茨大笑着答道,“我明白的,这是定情之物呢。”
但是,这或许并不是句玩笑话,因为当昂尔菲和佛朗茨再遇到农妇们的那辆马车的时候,那个抛紫罗兰给昂尔菲的女人看到他已把花插在了纽扣眼里,就拍起手来。“妙!妙!”佛朗茨说,“事情来得真妙。是不是我回避一下?也许你愿意一个人进行吧?”
“不,”他答道,“我可不愿意像个初学者一样这么快就被征服。假如这位漂亮的农妇愿意有所发展,明天我们还可以找到她的,或说得更确切些,她应该更主动些,那时,她会对我有所表示,而我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凭良心说,”佛朗茨说,“你真可谓聪明如涅斯托而慎重如尤利西斯了。你那位漂亮的塞茜要是想把你变成一只冲动的走兽,她一定得非常聪明或非常神通广大才行。”
昂尔菲说得不错,那位无名情人无疑的已决定当天不再出什么新花样,那两个年轻人虽然又兜了几个圈子,可低轮马车却没了影子,大概它已转到附近别的街上去了。
于是他们回到了罗斯波丽宫,但伯爵和那个戴蓝色半边面具的人已不见了。那两个挂黄缎窗帘的窗口里还有人,也许是伯爵刚请的客人。正在这时,那口宣布狂欢节开幕的钟发出了结束的讯号。佛朗茨和昂尔菲这时正在马拉特街的对面。车夫一言不发,驱车向那条街驰去,驰过爱斯巴广场和罗斯波丽宫,在旅馆门口停了下来。旅馆老板礼节性地来迎接客人。佛朗茨一开口就问伯爵,并表示很抱歉没能及时去接他回来,但派里尼的话使他放了心,他说基督山伯爵已经自己准备了一辆马车,已在四点钟的时候把他从罗斯波丽宫接来了。伯爵并且还托他把爱根狄诺戏院的包厢钥匙交给这两位朋友。佛朗茨问昂尔菲接不接受他的好意,但昂尔菲在到戏院去以前,显然还有个任务要完成,所以他并没答复佛朗茨的话,却问派里尼老板能不能给他找一个裁缝。
“裁缝!”店东说,“您要做衣服吗?”
“给我们做两套罗马农民穿的衣服,明天要用。”昂尔菲回答。
店东摇摇头。“马上给你们做两套衣服,明天要用?请两位大人原谅,这个要求显然在本地做不到,因为在这一个星期以内,即使你们要找一个裁缝在一件背心上钉六粒钮扣,一粒纽扣按一个艾居付价,他也不会干的。”
“那么我只能放弃这个念头了?”
“不,我们有现成做好的。一切交给我好了,明天早晨,当您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被准备好,保证您满意。”
“我亲爱的昂尔菲,”佛朗茨说,“我们不必操心了,店家老板已经证明过他是满有办法的。我们放心吃饭吧,吃完以后去看意大利歌剧去。”
“同意,”昂尔菲回答说,“但要记住,派里尼老板,我的朋友和我明天早晨一定要用刚才所说的那种衣服,这是最最重要的。”
店主重新向他们保证,请他们只管放心,一切都会符合他们的心意。于是,佛朗茨和昂尔菲上楼到了他们的房间里,开始脱衣服。昂尔菲把衣服脱下来的时候,特别仔细地呵护好那件定情信物,这是他明天识别的标记。两位朋友在餐桌前坐了下来。昂尔菲禁不住谈论起基督山伯爵的餐桌和派里尼老板的餐桌之间的不同。佛朗茨虽然似乎并不喜欢伯爵,却也不得不承认伯爵在这方面的完胜。当他们吃最后一道点心的时候,仆人向他们询问马车手几点钟回来接他们。昂尔菲和佛朗茨互相望着对方,深怕真的滥用了伯爵的好意。那仆人懂得他们的意思。“基督山伯爵大人已确确实实地吩咐过了,”他说,“马车今天整天听两位大人的吩咐,所以两位大人只管请用好了,完全不必拘束。”
他们决定尽情地享受伯爵的殷勤招待,于是就吩咐将马养在后院,在套马的期间,他们换了一套晚礼服,因为他们身上所穿的这套衣服,经过了无数次战斗,磨损已经委实严重。经过这一番小心打扮之后,他们就到了戏院里,坐在了伯爵的包厢里。第一幕上演的时候,G伯爵夫人不出意外地进了包厢。她首先就向昨天晚上伯爵呆的那个包厢看了看,因此她一眼便看到他的两个老朋友坐在她曾对佛朗茨发表过怪论的那个人的包厢里。她的观剧望远镜就这样直接盯着他们望,佛朗茨觉得如果不去满足她的好奇心,那就太说不过去了,于是他就利用意大利戏院里观众的特权,包括包厢会客权,带着他的朋友离开了他们自己的包厢去向伯爵夫人问候。他们刚一踏进包厢,她就示意请佛朗茨去坐那个荣誉座。这一次轮到昂尔菲在后面聆听了。
“哎,”她简直不等佛朗茨坐下就问道,“您是不是什么其它的事也没做,光想去认识这位罗思文勋爵,阿唷,你们成了肝胆相照的至交了吧?”
“还没到那种程度,伯爵夫人,”佛朗茨回答说,“但我不能否认他忍耐了我们一天。”
“一整天?”
“是的,从今天早晨起,我们跟他一起用餐,后来我们又使用他的马车作为交通工具,而现在又占据了他的包厢。”
“那么您以前认识他吗?”
“是的,但也许不是。”
“这话怎么讲?”
“一言难尽。”
“讲给我听听。”
“恐怕还是不说的好。”
“另外举个理由吧。”
“也许等它结束了会更动听。”
“好极了。我爱听有头有尾的故事。但先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是有人把你们介绍给他的吗?”
“不,是他把自己介绍给我们的。”
“今天一早的事情?”
“昨天晚上,我们离开您以后。”
“谁做的中间人?”
“说来也十分平淡无味,是我们的旅馆老板。” “ 那么,他和你们住在伦敦旅馆了?”
“不但同住在一家旅馆,而且同住在一层楼上。”
“他叫什么名字呢?这个是一开始就要交换的吗?”
“基督山伯爵。”
“那是种什么名字呀?似乎不像是家族的称谓。”
“不,这是一个岛的名字,他是那个岛的主人。”
“而他是一位伯爵?”
“一位托斯卡纳的伯爵。”
“哦,那个人我知道,”伯爵夫人说道,因为她本人就是威尼斯历史最悠久的一家贵族出身的。“基督山伯爵为人如何?”
“去问蒙奥瑟弗子爵吧。”
“您听着,蒙奥瑟弗先生,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伯爵夫人说。
“夫人,”昂尔菲答道,“他是一个哪怕再无趣的人也能与之相交甚好的人,一个交往十年的朋友也不会像他这样待我们更好的了,他举止儒雅,应付巧妙,礼貌周到,显然是一位交际场的人物。”
“嘿,”伯爵夫人微笑着说道,“依我看那位僵尸只不过是一位暴发户罢了。你们没有看见她吗?”
“她?”
“昨天那个希腊美人。”
“没有。我想,我们听到了她那动人的琴声,但却不见其人。”
“你说没有看到,”昂尔菲插嘴说,“不用替她隐藏了。那个戴蓝色半边面具,坐在挂白窗帘窗口的人你当她是谁?”
“哪里的窗口挂着那种窗帘?”伯爵夫人问道。
“在罗斯波丽宫。”
“伯爵在罗斯波丽宫有三个窗口吗?”
“是的。在高碌街上?”
“哇,我经过了那。”
“好了,您有没有注意到两个挂黄缎窗帘的窗口和一个挂白缎窗帘上绣红十字的窗口?那就是伯爵的窗口。”
“咦,他一定是一个东方的贵族!你们知道那三个窗口要值多少钱?”
“得两三百罗马艾居吧!”
“两三千欧!”
“见鬼!”
“他的领地有个富饶的地方?”
“那里是一个除了石头和山羊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那么他为什么要买下它呢?”
“或许是为了满足自己占有欲。”
“那么他真是一个奇人了?”
“的确,”昂尔菲说,“在我看来,他或是个怪人。假如他在巴黎,而且是戏院里的一个老观众,我就要说他是一个把世界当舞台的愤世嫉俗的丑角,或是一个整日里胡思乱想的哲学家。的确,他今天早晨所演的那两三手,真大有达第亚或安多尼的作风。”
这时,来了一位新客,佛朗茨就按照惯例,站起身来。这一来,话题也转变了,一小时以后,两位朋友已回到了他们的旅馆里。旅店老板正忙着张罗那套农民装,他向他们保证,一定会使他们十分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