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努提乌斯用他的阿尔定传播些什么样的秘密呢?”
“一个秘密也没有!”埃默拉姆修士笑着叫起来。他走到第五架,手一伸,便抽出一本古希腊语的小书来:泰奥多罗斯·普罗德罗默斯的《Galeomzamachia》——《猫鼠战争》。“阿尔杜斯偏爱印刷希腊诗人的作品。他选择这种小开本,就是为了能使他印的书广泛流传。直到他死后,古登堡的学生才发现,用这种方式可以将秘密不引人注意地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国家带入另一个国家。”
修士把灯熄掉。雷伯莱希特决定下一步要研究第三架的阿尔定版书籍。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知受了什么驱使,雷伯莱希特去大教堂做弥撒,这和他通常的行为大相径庭。自从宗教裁判所断言他父亲是巫师之后,他就一直避免参加星期天的弥撒和其他一切宗教仪式。
单单是管风琴的声音就能使他惊惶不安,就像在林子里突然遭遇到了暴风雨。看到毫无信仰内涵、徒有虚表的圣体节游行,也会让他起鸡皮疙瘩。
不,大教堂里令他感兴趣的决不是虔诚敬神,而是一个人,一个他希望能在这里遇到的人:玛尔塔。不管他怎么努力想把这个女人的形象赶出脑子,不管他怎么一再给自己阐明跟她的关系是毫无希望的,可他就是忘不了她。修道院的弗里德曼修士既熟悉草药的世界也熟悉男人的欲望。雷伯莱希特从他那儿得到了一种抗击欲望的药水,不过没有说出他的欲望对象是谁。但是,七个星期过去,从鼓肚大瓶里倒出来的苦涩药水丝毫没有减弱他的欲望,弗里德曼修士快要无计可施了。他又给雷伯莱希特开了新方子:夜里穿一件马鬃做的忏悔衣,白天在羞处放干燥的荨麻,然后再穿上裤子。雷伯莱希特又不愿意这样做。
果然,他在第三根柱子后面一处偏僻的角落里发现了玛尔塔。
她头上裹着块长围巾,并没有发现雷伯莱希特的到来。她带着谦卑的神情听着布道神父的话语,后者讲的是教会之父台尔图良的话:对于基督徒来说,能不接触女人是最好不过的了。他赞美骆驼是禁欲的典范,因为它们一年之中只有一次听凭****的驱使,而母象呢,三年才一次!
然而,布道神父这一次收获的却是嘲讽:从格奥尔格楼厢那里传来了口哨声,而且二十多个人离开了教堂,其中还有人喊着“伪君子”、“蹩脚演员”之类的话。
“这话他该去跟侯爵主教大人讲!”一位富态的夫人喊道,她坐的位置正在布道坛下方。瘟疫期间,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对神圣教会的信仰——她就是织亚麻的胡斯曼太太。
布道神父还颂扬了亨利希皇帝和他那位淑德贞静的妻子库尼贡德的富于节制的生活——这也不能让已经骚动起来的听众平静下来,因为这对萨克森皇家伴侣之间那所谓的“约瑟夫玛利亚之约”,有不少人都知道,在教会意愿下结成的天配地设的一对儿并非出于贞节而不同床共枕,而只是因为他们彼此格格不入。他们被封为圣徒,就连最虔诚的市民心里都犯嘀咕。听众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了‘教堂。
玛尔塔像一尊雕像似的呆呆地站在那儿,雷伯莱希特从她身后向她靠近,近得都能感觉到她身体散发出来的温暖了,而她却装作没有觉察到是谁在向她靠近,虽然她知道得很清楚:只有他才会以这种方式向她靠近。
雷伯莱希特本以为玛尔塔会匆匆离开教堂,或至少是马上去换一个更好的位置,但她什么也没做,似乎和他一样感到了欲望的存在似的。于是,就在阿塔纳斯乌斯·塞姆勒在那里宣讲夫妻一年之中该禁欲的日子时——包括星期天、节日、所有的星期三和星期五、阡悔日、祈祷日、复活节和圣灵降临节各八天、还有四十天的斋戒日以及基督降临节那一段时间——雷伯莱希特感觉到自己那物事在玛尔塔的体温之下长了又长,竟钻进了她的长外衣之中,他感到自己无法遏止的欲望。玛尔塔呼吸沉重,束紧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但她却仍站着不动。
“玛尔塔!”雷伯莱希特轻声地呻吟着。
“别说话!”
“你得原谅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别说话!”她重复着。
雷伯莱希特偷偷地四下里瞅了瞅,怕自己可耻的失控被人发现。然而此时的教堂里乱哄哄的,并没有人注意到他无视神明的蠢蠢欲动。他不得不按捺住自己,不让自己从后面抓住玛尔塔,像他以前多次做过的那样犯下双重的罪孽:一是通奸,二是破了“面对面”的规矩——那是教会给****之中的信徒规定的。
就在这时,玛尔塔冷不防地向他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他那鲁莽的棍子,将它像个土豆似的揉搓。雷伯莱希特想喊,玛尔塔把他弄疼了,可他不敢暴露自己,也不愿让玛尔塔得意,于是只好咬紧了牙关。
毫无疑问,玛尔塔要报复他,要让他痛苦,撩拨他的欲望肯定不在她的考虑之内。他无计可施,只有试着通过扭动摆脱她的把握,却是白费力气。雷伯莱希特的脸已经扭曲成了一副鬼脸。直到塞姆勒大声地以“阿门”结束了他的布道之后,玛尔塔才放开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雷伯莱希特恨不能扭断她的脖子——他恨她,正是“爱之弥深,恨之弥深”的情形。
玛尔塔察觉到雷伯莱希特打算离开教堂了,低低地向他吼道:“在教堂建筑工棚后面等我!”
雷伯莱希特走到外面的时候,感觉有些昏昏沉沉的。一方面是因为扑面而来的暑气,炎热的天气已经危及到了田里的收成;另一方面,玛尔塔的要求使他如此躁动不安,连这段路他都是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的。
玛尔塔难道改变想法了?她的话只能做如此解释啊!是爱的激情到底战胜了所谓虔诚?通奸战胜了忠诚?此时此刻,他对她的渴望超过了一切。幸好他没有把,自己写的那封告别信寄出去,那里面写的东西对玛尔塔可不太友善。
好几个月了,他没去找女人睡过觉,没有感觉到过欲望,更别提做那种事的勇气了,因为玛尔塔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也是惟一的一个女人,是他的主人,教会了他爱,就像从前狄奥提玛教会了智者苏格拉底那样。
一在瘟疫过后玛尔塔把他像个傻男孩儿一样赶走,贬低他,当他再次面临诱惑,这些他便全都忘掉了。他试着保持一个望弥撒的教徒上午时分应有的那种冷静,但他真正想做的是三四步并作一步地冲下石阶,。并且一跃而过工棚的围墙。他问自己,没有她的那些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当玛尔塔弥撒结束后来找他时,他老远就向她跑去,想要拥抱她,结果却扑了个空:玛尔塔用一个耳光迎接了他。雷伯莱希特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一下是为你在教堂里干的事!她冷冷地说道,同时把他推到了一边。
走到一堆砂石后面,他们站住了。以前他们经常在这里碰面,然后秘密地散步。
雷伯莱希特用疑问的目光望着她。
玛尔塔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轻声道:“上帝以最严厉的方式惩罚我们!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他威胁要告发我们。”
“不可能!”
“是你这么认为!”
“那头猪是谁?”
“这人你再熟悉不过了!”
“奥特利普,那个赶车的仆人?”
玛尔塔点点头,望着眼前的路面沉默不语。几分钟了,她依然一言不发,这寂静渐渐带上了某种威胁的意味。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尖利,充满了责备。
“你对你丈夫不忠,而他对你也是同样。”
“但还是有一点很大的不同——你知道是什么。按照刑法的规定,像我这样的罪当该死,就算运气好,也要被驱逐。可如果是宗教裁判所插手我这件事,那我肯定是要被送上火刑堆的,同那些犯杀子罪的和****罪的一起。”
“必须得让他闭住嘴。”雷伯莱希特答道,“这家伙会闭嘴的,这点你可以相信!”
有这样的日子——整个世界似乎都起来反对一个倒霉的人。今天正是这样的一个日子:这是八月里的一个星期日,太阳在当空无情地照耀着,人们全都躲在家里找阴凉。
雷伯莱希特很为玛尔塔担忧,因为她虽然仍然对他保持着拒斥的态度,他却相当有把握地认为,用不了多久,她那压抑着的激情会再次爆发出来。你可以抑制感情,但却不能浇灭它。
但是,他该怎么让那个可恶的赶车夫闭住他的嘴呢?只用钱是不能收服奥特利普的,这一点很明显,因为即使他们能以很高的价钱买到他的沉默,但他那样一个卑鄙的要挟者会一再提出新的要求的。
被阴郁的思想折磨着,雷伯莱希特回到了鞣工胡同的家里。寡妇奥斯瓦尔德以她特有的殷勤迎接了他,并且请他到起居室里去谈话。这间屋子,只有在重要的节日和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时才动用。
一张八角形的松木桌子由四把弧形靠背的椅子环绕着,门边靠墙立着一个只有一扇门的柜子,南欧风格的尖顶。柜子对面是一只盖了布的长坐凳,上面摆着乌德勒支天鹅绒的靠枕。窗户虽然面对胡同,但牛眼形玻璃使得屋内的光线即使是在日头如此毒烈的这一天还是很昏暗。
雷伯莱希特按寡妇说的,在那堆天鹅绒靠枕之间落了座,心中纳闷寡妇有什么新鲜事要告诉他。
“这房子很大,”寡妇从头道来,“我丈夫死后,很多房间都空着没用……”
“您该不是想把您这房子卖了吧?”
“当然不会。但是我决定再收一个房客,这人像你一样缺少家的温暖——我的堂妹玛格达蕾娜。”
奥斯瓦尔德寡妇说着打开门,玛格达蕾娜,藏红花检查员皮尔克海默的那个与雷伯莱希特以奇特的方式结识的女儿,带着微笑走了进来。她的长发藏在一个发网里,身穿一条贵重的灯笼袖的礼拜日裙子。
“您的堂妹?”雷伯莱希特惊讶地问道。
玛格达蕾娜笑起来,但笑得尤其厉害的是她那双美丽无比的蓝色眼睛,“我父亲的大哥是奥斯瓦尔德寡妇的父亲。”
“没错!”寡妇证实道,“玛格达蕾娜的母亲在生她时去世了,这姑娘在她富有的爸爸那儿过得很不容易。他非得要自己的小女儿蒙上面纱不可,但玛格达蕾娜可不是为了在修道院的高墙里面度过一生而到世上来的。皮尔克海默只知道做他的生意,几乎从来不管玛格达蕾娜。他要把她送到修道院里去,只是为求得自己的安宁…不至于良心不安。他这人心肠很硬。”
“这个我见识到了。”雷伯莱希特表示赞同。
“你认识他?”寡妇显得很惊讶。
“他和他美丽的女儿。我只是不知道您和皮尔克海默是亲戚。”
玛格达蕾娜显得比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无拘无束多了,这时她答道:“在这么小的一个城市里,所有人都拐弯抹角地沾点亲带点故。”她又连气都不喘地接下去说道,“你原谅我最近让人带给你的那个表示拒绝的消息吗?我父亲是个暴君。”
“一个怪物!”寡妇又加上一句。
“对,为了实现他自己的意志,他决不会心慈手软。他想看到我进修道院,所以就监督我迈出的每一步。我总以为我能躲过他的监视,可是,就连我想向河对岸的一个男人招招手,都瞒不住他。
这时候我遇到了奥斯瓦尔德寡妇,把心事都倒了出来。她最终说服了’我父亲,让他相信我是永远不会发愿作修女的,我需要的不是严厉的教育,而是家的温暖。”
雷伯莱希特充满理解地点点头。突如其来地和这个美丽的姑娘离得如此之近,几乎像那次和玛尔塔的相遇一样令他眩惑,唤起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羞耻感。当他注视玛格达蕾娜的明亮的蓝眼睛时,他会觉得十分尴尬,可又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不知道要将目光转向何方,他的脸红得像个耶稣教团的年轻学生。
这一感到羞耻的举动没有逃过奥斯瓦尔德寡妇的眼睛,于是,她觉得还是借口自己厨房里有事要做走开为妙。这下,雷伯莱希特和玛格达蕾娜便面对面地坐着了。沉默了一阵子,女孩子才开始说话。
“我希望你没有生我的气。”她说,垂下了眼帘。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就是因为事情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啊。”
“这大概就是不可避免的命运吧。”雷伯莱希特老成地答道,“古代的哲学家把这叫做‘Ananke’。”
玛格达蕾娜咯咯地笑起来:“哈,是吗?但是为了尊重事实一一我们都应该诚实,不是吗?——我帮了帮命运的忙。”
雷伯莱希特惊讶地望着玛格达蕾娜。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非常喜欢你。但是我知道我父亲会阻挠我跟你来往的。所以我就动用了魔法:我在我的每一只鞋里都放了一小把烟草,然后用脚去踩它。据说,烟草治疗忧郁,而且把女人引向她理想的男人。”
“你是说,我们在这里相遇,根本不是偶然?”玛格达蕾娜把交叉着的双手夹在膝头之间,尴尬地微笑起来。雷伯莱希特走近她,严厉地说道:“这不是真的!你想跟我开玩笑吗?”
“不,绝对不是!”玛格达蕾娜答,“虽然有时我心情沉重的时候不会哭,反而会开玩笑。这是真的——自从我见到你,我就向上帝和所有的圣徒祈祷,求他们垂怜,把这个男人送给我。我打听了你和你的生活,找借口接近你。雷伯莱希特,我爱你,胜过爱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我请求你,不要拒绝我和我真诚的爱吧!”她说着双膝滑到地上,抱住了雷伯莱希特的腿。
这一位站在那儿,像是遭了雷击似的,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呆呆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甚至不敢碰一碰玛格达蕾娜的头发。
“你听了我的话,就没什么要说的吗?”姑娘低着头说,话音里含着失望和悲哀。
对雷伯莱希特来说,这一切都太出乎意料,太突如其来了。他觉得玛格达蕾娜爱的誓言更像是心血来潮,而不是严肃的表白。然而他还是受宠若惊了,还从来没有一个女性如此向他表达过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