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很好奇,这个小老头貌似很有见地呢,于是问道:“老爹爹,您这话怎么说呢?”
冯唐回答:“我的爷爷当年就是赵国的官帅将,和李牧关系好得很;我老爸曾经当过代国的相国,和李齐关系也不错,所以我当然很清楚他们各自的情况啦!”
哎呀,没想到啊,咱大汉国人才济济,这么有见识和背景的人物竟然是个门卫!咱这小郎署里面还真是卧虎藏龙,刘恒捡到宝了。大喜道:“还请您快给我讲讲吧!”
皇帝如此热情,冯唐岂能不兴奋?马上从记忆中将爷爷爸爸处听到的关于廉颇和李牧的事迹搜刮出来,给这个追星族皇帝绘声绘色地大讲特讲起来。刘恒如获至宝,听得那个叫意痴神迷的,激动处还不由得猛拍自己的大腿,大发感慨:“我怎么就不能得到廉颇、李牧这样的将军呢,否则,我还怕什么贼匈奴呀?”
不想冯唐却脱口说道:“老实说,我个人觉得,陛下您就算得到廉颇和李牧这样的将领,也是不会任用的!”
这是骂人的话,我看出来了,刘恒肯定也听出来了。
这盆冷水泼得真是叫人揪心,冯唐这个老头子也真是够胆大的,居然跟皇帝讲这种风凉话。
文帝这不正沉浸在自己对良将的神往之中,被冯唐这么冷水一泼,当即勃然大怒,当即就拔腿离去。
这个小老头太不识相了,竟然敢对皇帝如此无礼?
不是的,冯唐如果只是个有点儿才气没点儿脑子的人,这个世界上就不会留下“冯唐易老”的话语了。毕竟,能让后人记住的先人实在太多太多,必须具备点特点,要么天赋盛名,比方说那些皇子王孙,即便什么事情也没有做,也会在历史的柱子上留下一笔;要么才华与谋略过人,聪明绝顶,像贾谊那样的天才少年。而我们的冯唐,系出名门(爷爷是官帅将,爸爸是相国),扫地扫到皇宫,胡子头发全白了,还是那么甘于平凡,宠辱不惊。
为什么?
那是因为他有大智慧,这个智慧的过人之处在于:能识人,能辨事。他不仅能够讲出古人的事迹,也能揣摩活人的心思,尤其是他正在面对的这个九五至尊。所以,他不怕皇帝生气,他知道,皇帝还会回来的。
过了不多久,刘恒当真又找人来叫冯唐了。气是可以生的,生完之后,时间会慢慢让它消亡,人才难求,冯唐这个人,有味,不能放过。
所以我们说,刘恒是个明白人。
把冯唐召来后,责备也是少不了的啦,刘恒看到冯唐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老爹爹你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我呢,那让我多没面子呀!即便你要发脾气,找一个私人场合进行不是很好吗?”
冯唐的目的达到了,当然也得装装孙子,给皇帝陛下一个台阶下,于是马上谢罪道:“陛下呀,真是对不起得很,我是个粗人,不知道规矩,实在是冒犯您了!抱歉抱歉。”
前嫌尽弃,那就继续前面的话题吧,冯唐老爹爹的话不是没有讲完吗,仅仅开了个比较有风格的头而已,吊起了皇帝陛下的胃口,于是刘恒接着那个话题,问冯唐:“老爹爹您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说我即使有廉颇、李牧这样的将领也不会重用呢?”
冯唐回答:“臣听说上古的那些个君王派遣将领出征,临上路的时候,往往是双膝跪在地上,帮助将领推兵车,道:‘国门以内,寡人自己管理;国门以外,恳请将军您来管理。关于那些个军功爵位、财帛赏赐的事宜,都由将军您自己决定吧,回来跟寡人打个报告就行了。’这可不是一句空话,臣的爷爷就曾经告诉臣,李牧担当赵将防卫边塞的时候,军中市场的租税全部用来犒赏他的士卒,都是不用向赵王报告的。所以李牧可以尽情施展自己的才能,精选兵车三百乘,强弩射士一万三千骑,那些身价达到百金的士卒都有十万余人。最后才能一举将单于驱逐到北方荒野之地去,东边则把东胡收拾妥当,西边抗击强悍的秦军,南边兼斗韩、魏两国军队。你想想,那个时候的赵国,真可谓是威震天下呀,几乎建立霸业。这些将士为什么就那么勇猛,因为他们也是有所求的呀,老是用‘忠君报国’、‘民族荣辱’来激发将士的斗志那是不好的,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也是要考虑进去的,所以不要吝啬那些奖赏,大家都有饭吃了,才肯干活。”
皇帝听得起劲了,冯唐都这把年纪了,对国事的捉摸也是有那么几套的,于是接着又讲起后面的情况:“后来不是赵迁被立为赵王了嘛,他听信了奸臣郭开的谗言,冤杀了李牧,让颜聚那个小子来代替李牧担当将领,而这个人不懂带兵,屡战屡败,终于被秦国干掉了。如今我听说魏尚为云中(辖境相当于今天的内蒙古中部)的太守,也是将军市租税都用来犒赏士卒,而且还拿出自己的私货,五天杀一次牛,犒劳宾客以及军吏舍人,所以,这个部队的战斗力惊人,让匈奴闻之丧胆,根本不敢靠近云中边塞。话说有一次匈奴人不知死活,冒险入侵进来,魏尚率领车骑进击,很快就干掉了他们的大批人马。说起来,魏尚所率领的那些士卒也就是些普通人家的子弟,农夫出身,哪里懂得什么尺籍伍符(记载军令、军功的簿籍以及军士中各伍互相作保的守则)之类的烦琐文书,一天到晚只顾着拼命打仗,斩杀捉捕强掳,把功劳报送到幕府(军中主帅办公室),问题就出在,一句话写得不对,那些文法吏就说违反了法律,将所有的赏赐全部扣除。谁还给你拼命呀?所以,我个人认为呀,陛下您的法律固然是不错,但执行得过于苛刻了,简单说吧,就是赏赐太轻,处罚太重。魏尚后来不就是因为在功劳簿上多写了六个斩获的首级数,陛下您就将他下狱,削夺了全部的官爵,而且还罚他做苦役。所以我就说,现在您即使有李牧这样的良将,也是不会重用的。”
最后还加一句:“臣是粗人,说话可能太直了,不懂得委婉忌讳,死罪死罪啊!”冯唐能不学乖嘛?皇帝一不乐意又气冲冲走了,可如何是好,让我等、让我等,头发胡子都白茫茫了,还有多少时日够我折腾呀!
冯唐的话真可谓说到了点子上,汉朝此时虽然已经开始尊重儒生,但是刘恒内心里喜欢的还是道家和法家之术。而法家那些个长老商鞅和韩非子的思想,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信赏必罚”,简单地说,就是该赏的一定要赏,该罚的一定要罚。这难道不好吗?难道该罚的要赏,该赏的就罚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法家的精髓里面还包含了一个省钱之道:能不赏的尽量不赏,能罚的一定要罚。这下就和冯唐老爹爹那番话挂上钩啦。法家思想基本是遵从“轻赏重罚”、“赏一罚十”的原则的,商鞅不是说过吗,最牛的国家,就是罚九赏一的国家,第二牛的国家罚七赏三,而弱国则是罚五赏五。所以,我们先前在字面上理解的那个“信赏必罚”其实是很片面的,用商鞅的话来说,赏罚同等,就是笨蛋!
后人敬重冯唐,不是因为他为谁争取了利益,而是他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了利益的分配。这个就如同“授人以渔”。
历史证明,刘恒是一个伟大的皇帝,他很谦虚,真英明,听冯唐的话,皇帝做好了一个利益平衡者,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听了冯唐的高论后,刘恒狠狠地拍击自己的大腿道:“老爹爹您讲得太对啦,好啊!我就听您的啦。”当即派使者持着节信,跑到狱中把魏尚赦免了,恢复了他云中太守的官职。当然,刚刚还在讲要大方行赏,冯唐老爹爹如今给了你这么大的启发,大方行赏就从这里开始吧,于是拜冯唐为车骑都尉,主管中尉和郡国所属的车骑士卒。
既然听了如雷贯耳的天籁之言,就该付出行动了。刘恒很勤奋,在应付诸侯作乱、匈奴入侵的同时,在刑律上做了不少实事和好事,这可是为他在历史上获取仁厚的声名积分不少。
譬如,元年十二月,刘恒就下了一道废除“连坐”的诏书,理由是:“法律是惩治恶人,引导善人。现在罪犯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治,而让他无罪的父母妻子兄弟也连同受罚,这个法子虽然古来有之,但并不是公平的呀。咱讨论讨论把它修正了吧。”
譬如在即位后的第二年三月,刘恒又下了一道诏书,命令废除“诽谤”之罪。理由是:“古代君王治理天下,在朝廷中设有鼓励进善言的旌旗和诽谤的木柱,目的就是为了让大家可以毫无顾忌地劝谏,以便君主察纳雅言,这样才能使国家蒸蒸日上。现在我们大汉的法律却设有‘诽谤妖言’之罪,不允许人议论朝政,这必将导致群臣都不敢对我提出意见,我就没有办法听到自己的过失。这样一来,怎么能吸引远方的贤良来辅佐我呢?咱还是把这条法律废除了好吧。”
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当然,并不是说冯唐的话讲得好,刘恒就变得英明仁厚了,首先必须得人家有向善上进的心思才行,所以说来说去,文帝处理政事家事国事,都是顶呱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