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家丁名叫蒜苗,他说家里还有个弟弟叫葱苗。
蒜苗算是个好心人,他家王爷前脚刚走,他就帮着我扶住“重伤”的宫月,他嬉皮笑脸的对我们说:“刚才对不住啦!我也不是有意要打击你们,如今这世道欺压百姓的事儿还少么?我家王爷那是一天一个样,今天答应让你留下养伤,没准明天就赶着你拍屁股走人。”
“我看你们家王爷挺好的,也不是不讲道理。”我见蒜苗也算扶住了宫月,就打算抽开身来,谁知那手死皮赖脸就是挂在我脖肩上不下来,这是要我弯腰多久?
“你懂什么?”蒜苗得瑟地摆摆手,“就拿前几天的事儿来说。花儿算是伺候爷五六年了,平日里拿赏赐她最多,做的活她最少,谁知不小心打翻个破莲盆,就给剁了手指,那血是从南流到北,府里上上下下谁没看见那就是瞎子。”
我不由自主看了眼自己的手指,万幸它还在。接着我又想起过去婢女折断娘亲留给我的梳子时,我不由分说地抽起鞭子打了她一顿,也不知道我现在道歉还来不来得及。
“那花儿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还能怎么样?接着****的管事呗,反正她干活动口不动手的,就是心情差了点,脾气长了点,她手下的几个丫头倒霉了点。”
低头不见了五指,哪能只是坏心情长脾气那么简单?若换做是我,非要哭得等手指长出来才肯罢休。不过现在想哭也来不及了,在我听到宫沿来洛阳娶赫彩的消息时,就有种鼻子一酸要掉泪的感觉,可泪水迟迟没有掉下来,至此我就发现在找回魂魄之前,已完全丧失了落泪的功能。
“两位,受伤之人不宜久站呀……”宫月一如既往拿咳嗽说事儿,我当时就想:若他真被伤得体无完肤,该有多好。
蒜苗笑着闭了嘴,领我们去所谓的客房。
池旁青柳拂朱砂,满池荷莲映芳华。清香馝馞小道,步过石桥,绕过竹亭,蒜苗指着刻有“扶桑小醉”的石碑说:“到了,就是这里。”
刚跨过朱门坎,耳边就是嗡嗡嗡的一片。方才还像清幽小径一般,此时此地却是人声鼎沸。蒜苗带我们随意进了间屋子,解释道:“近日也不知怎的,哪路道士尼姑游仙秘术师都往王府跑,王爷就安排他们小住这里。现下恰巧还剩下一间闲房,正好由你们夫妻俩填上。”
“我们不是夫妻!”我急忙澄清。
蒜苗不可置信的瞧着我们,随后又是异样的眼光。
“我们就是夫妻,小哥别见怪,她这是因我今早没及时救她,闹情绪呢!”宫月这话像是说给赫彩听的,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愤怒想暗地里踩他一脚,他却刚好转过身去摘扶桑花,我那一脚便踩了个空。
“我就说嘛!我一看就觉得你们像夫妻。姑娘你也别生气了,肯冒生命危险去救一个姑娘的男人太少,你能找着像他这样的一个,也该知足了。”死蒜苗叽里咕噜劝说个不停,殊不知此姑娘非彼姑娘。
宫月摘下扶桑回过身,将花插在了我的发髻,我当即便不知所措地小退了半步,他跟上那半步笑说:“为夫知错,以花赔礼,还望娘子原谅。”
他一定不知道这个玩笑开得有多大,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近在咫尺的告白,虽然是假的,却还是有少许回味的价值。我在想,面前之人若是宫沿,又会是怎么样的情景?
我本想抽出鞭子打他几下,但这份愤懑却化作柔荑怯抚上花蕊。看在花的份上,且先不打你。
“得了,路已带到,我就先忙活去了,免得花管家又扣我工钱。”蒜苗说走就走,片刻就不见了人影。
宫月坐下梨花木凳,有意无意说了句:“小哥慢走。”
这我就想不明白了,宫月一口一个小哥,可依我看蒜苗比他年轻许多。若是出于礼貌,也可叫他兄弟,这样反而亲近些,然而看他也不是个讲礼貌的人。
“看着我做什么?真当月是你的夫君了?”宫月托着腮悠悠开口,已完全从伤患脱胎换骨。
“你别误会,我已经有心上人了。”我跟他隔了张圆桌就坐,也开始托起腮定定看着他,“哎,你怎么对蒜苗总是小哥小哥的叫?这返老还童得也太明显了。”
他微微一愣,旋即展颜一笑:“怎么就见得他年小于我?月当真已这般年老?”
“那你今时几岁?若不便回答,告诉我你的生辰也可以。”
他提起桌上的水壶晃了晃,听到液态晃动声后,替自己翻杯满上茶水,唇瓣贴上杯沿抿上一口,不乐意道:“二十有六。”
我的算术不精,但即便没有算盘,二十八锭银子去二十六锭银子后还剩二锭银子的简单运算,我还是晓得的。
我掩住露齿的嘴,笑得欢腾:“原来……原来你得叫我姐姐!”
他握着雀腾祥云花样的瓷杯,漫不经心道:“容大小姐此言差矣,敢问昏睡冰棺那几年身体可有成长?见识可有增长?容颜可有老化?既是死亡状态,岂可算做年龄上长?依月所见,容大小姐不过十八芳华的小姑娘罢了。”
我非常不赞同地开始争辩:“现下我虽同一般十八岁的姑娘是一样的,但我的确比你早离娘胎两年,十年里我的时间虽是停滞的,可这并不影响我存在于世的事实。我真真切切比你大。”
“还真是奇怪,”他带着不可思议的狐疑续说,“哪个姑娘会乐意自己的年纪越大越好?放着好好的青涩年华不要,非要倚老卖老,我该叫你小姑娘,还是小兄弟?”
我面下狰狞,一咬唇备起了流云鞭,刚买的鞭子,正好试试它的锐利。
不等我扬鞭,一只瓷碗从大门飞进,宫月沉浸在口舌之利中,完全没能发觉危险地靠近。瓷碗华丽丽敲在了宫月的后脑勺。
我道了声:“活该。”便连忙去看掉地的碎碗,琐屑上还有只没有缺口的鸡腿,那大快人心的撞击,我得瞻仰一辈子。
宫月蹙了几分眉,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淡淡笑意如旧。
“死老李非要跟我抢,现在好了,鸡腿没了,还伤了人,药费得你负责!”屋外传来老人黯哑叫骂声。
“他奶奶的,老子也就是手滑,瞎子你别血口喷人!”头带纶巾,胡渣一脸的壮爷爷走进屋里。后面跟着个眼眶溃烂,手拿烟斗的白胡子老人,繁长的胡须扎成了小辫子。
“小子,老李我可不是故意的,可别找我要药费啊!你要是伤到了哪里,就试试我李家的狗皮膏药,保证你药到病除呀!”老李爷爷一屁股坐在了宫月一旁,眼里尽是对地上鸡腿的怜惜之情。
“无碍,无碍!”宫月虚礼婉拒。
这么厚实的瓷碗,加上偌大只鸡腿的重量,怎么可能无碍嘛!我另有目的地对老李爷爷说:“未免日后落下病根,您还是给他贴个药到病除的狗皮膏药吧!”
“老李,这节骨眼上可别吝啬。”瞎子爷爷抽了口烟,“这药竟是好东西,就有多少拿出多少都给这小子贴上。年轻人不比我们壮实耐打。我不用看也知道,这小子定是细皮嫩肉的,瘦得跟柴似的。”
“还用你说?”老李爷爷话音刚落,三张狗皮膏药已摊在手里,宫月未来得及回绝,他便一用劲将膏药全数贴打在宫月的后脑勺。
看着宫月对两位老人虚伪的笑容与礼数,在一旁的我实在憋笑憋得委屈。
“小子,老李我算是对你一见如故,你以后就跟着我,我带你修仙怎么样?”老李爷爷一掌拍在宫月的肩上,老李爷爷笑容可掬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你……”
瞎子爷爷见老李不同寻常的反映,当即也搭上宫月的肩,他倒是没老李爷爷那般惊讶,阴阴笑了一笑,抿着烟道:“这小子像我,看来他是跟不了你修仙了。”
“没劲,”老李爷爷厌烦道,“真是没劲!”他一脚跨出屋门,嘴里还喃喃着他的狗皮膏药。瞎子爷爷那没有眼睛的眼睛突然转向我,吓得我一个哆嗦。他明明看不见,又没有拐杖,却还是明眼人似的一步步走出了屋子。
出于好奇我也拍上了宫月的肩,与拍十九的肩时的感觉没有什么不同。他也没刻意赶走我好奇的手,自顾自喝起了茶。这一点还真是同宫沿很像。
“你跟瞎子爷爷哪里像?他怎么说你像他?”我靠着他坐下,以便听清他的回答。
他却答非所问地说:“你可知他的眼睛是怎么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