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寒冬的第一场雪,比腊月早些,比她的生辰晚些。
到底是什么时候,她开始在师父与青冢这两对字上徘徊踌躇。握着一株严冬红梅,坐在三生池边的三生石上,她将花瓣一片片摘落,掉进尚未冰冻的池水,荡漾远去,流向更远更远的东方。
师父,青冢,师父,青冢,师父……
她的记忆薄弱,所以心事不多,这唯一的一件心事,也找了唯一的东西倾诉。她讲给勾栏白玉听,就等于讲给我的魂魄听。
“离开蓬莱,你能去哪里?”眺望茫茫东海,雪染将灵石投进池水。
青衣女子站立在她的身边,无尽的自由将心底那一点点的内疚掩盖,她说:“红尘中自有去处,又何必替我担心?”
“青鸾姐姐,你做错了,所以师父罚你,你只要认错,他就会原谅你,那你也不用离开蓬莱。”她的声音颤颤的,“你,你可不可以不离开?”
“雪染你是不会懂的,蓬莱所有向往羽化飞仙的人,都不会懂的。”雪花落在她青花图彩的衣袂。她浅浅一笑,上前几步,指尖点在三生池水上,泛起微弱的涟漪,她说:“怎么办,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从前看这片池水,眼睛里只有池水,如今在同一片水域,从来没有倒映的池水中,我能看到他清楚的样子。”
“忘掉他不可以么?”
“也许有一天会的,但现在我想好好记住他。哥哥常说尘世浑浊,****都是贪念,如过眼云烟。可那个人,他属于尘世,他将人间的妙趣横生带进我的世界,而我,也想走向他的世界。”
“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是个只有我能去的世界,是个贪恋七情六欲的世界,而这十三份****却美好的让人难以割舍,能让你踩在冰凉的水里却还觉得温暖炙热。”青衣渐行渐远,留下最后一句,最真挚的祝福,“等你能在三生池水里补捉到影子的时候,你会爱上一个人,痴迷如我。”
雪染从三生石上跳下,踩进池里,凝视着水里的影子,青冢的影子。
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又确切的知道,那并不是梦。
灵术令我的身体反噬得十分严重,居然让本女侠吐了三口血,手掌烟雾腾腾,我终于认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人间蒸发。
雪染依旧静静昏睡,银白长发压住了我的鹅黄裙角,我轻轻抚了一把她的发,又下意识抓了把自己的头发,透骨草的颜色已经淡去。我靠在一棵腊月梅下,风雪带来一阵梅香,白色拍打肩头,分不清是白梅还是雪花。
我在飞雪覆满小径前将雪染背至戒律阁,阁内依旧是满满的战栗与严肃。有那么一瞬间,无数双眼睛落在我的方向,但很快,又转回大殿中央。
大殿之上是长宜真人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大殿中央是抱拳施礼的桑葵,众人的眼睛就是盯着这位医药仙子。我朝四周匆匆一环顾,似乎没瞧见宫月的影子。
长宜真人睨了雪染一眼,转而问桑葵:“此番上前,是有什么话要说?”
“弟子要揭发毒害紫檀仙子的凶手,还有,”桑葵朝殿上抬头,“杀害青鸾仙子的真凶!”
长宜真人道:“你要揭发谁?”
桑葵道:“前者是我,后者是你,长宜仙尊。”
长宜真人大怒:“一派胡言!”
桑葵拂袖一转,面向众人,毫不畏惧:“各位前辈和英雄,桑葵愿向瑶池王母起誓,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未存半分虚假。长宜仙尊盗取绝音剑在先,剑刺青鸾仙子在后,这一切,桑葵亲眼所见。”
长宜真人匆步至殿下:“荒唐!”
白胡垂地的老仙上前说道:“如仙子所言,那八年前站在青鸾仙子遗体之旁者,为何会是手持绝音剑的蓬莱弟子雪染?老夫若记得不错,当时长宜仙尊是同掌门仙君一道赶到。”
桑葵苦笑道:“仙人就没有想过,若绝音剑失窃,最着急的会是谁?雪染只是想找回她的剑,又有何错?你看,雪染才捡回自己的剑,还来不及恐惧身边的死亡,长宜仙尊就能带着掌门仙君与众弟子赶到那里,亲眼看到雪染拿着绝音剑的样子,这一切这么凑巧。”
老仙人语塞:“可是……”
桑葵接道:“桑葵知道一己之言不足为据,但桑葵清楚记得,长宜仙尊杀青鸾仙子时,曾被仙子的青樱剑伤了臂膀。各位若是不信,可掀仙尊衣袖来辨。”
长宜真人面色铁青,老仙人又道:“你若早知此事,为何不在八年前就道明此番说法,却在今日有此一举?可见所言皆是虚话。”
桑葵道:“因为小仙在八年前不敢犯险,小仙还需借长宜仙尊之手促成掌门仙君与紫檀仙子的大喜,才能将株仙草下入仙子体内。”
“你与紫檀仙子有何深仇大恨?”
桑葵道:“桑葵与仙子无冤无仇,这么做,是因为小仙料定掌门仙君会将仙子身上的毒转移到自己身上,小仙真正想害之人并非仙子,而是蓬莱掌门,青冢!”
“小仙本是东麓葵花精,小仙一家原没有求仙问道之心,亦无伤害百姓之念。一日父亲在崖下救回一个重伤的樵夫,不慎被他识破妖身,谁知樵夫伤愈后忘恩负义,将青冢带往小仙一家避世所在,将小仙一众亲人屠杀殆尽。桑葵之所以修仙,为杀青冢复仇而来。可青冢是蓬莱的掌门,根本无法靠近,所以小仙只能假他人之手,选择了紫檀仙子。”
正当众人私语得水深火热时,青冢走进殿内,步伐轻得像一片落在雪地里的雪花,玄青长袍沾染上淡淡梅香,他往高处走,未曾回头。
众人齐声:“参见掌门仙君。”
青冢行至桑葵面前,没有丝毫怒火:“既然是来杀我的,就请将剑指向正确的方向,你我身边,有太多无辜的人。”
长宜真人道:“掌门!她既如此大逆不道,严惩才是!”
青冢道:“师叔,所谓司刑,不能一味只知惩罚别人,却从不惩罚自己。”
长宜真人脸色大变,转而问道:“你是觉得,本君做错了?”
青冢道:“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我不说,便可当做从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