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容泽常常说我脾气不好,我不承认,等我真正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宫月说,当时我的眼神十分凶煞,简直是不杀人不爽快的嗜血蝙蝠,真该当个女山贼。后来我一直浸在海中极其不淡定地发呆,他就在岸上叼了根幸存的狗尾巴草打盹歇了一歇。再后来,一个叫桑葵的小仙娥发现这处的动静前来瞧看,问我们是哪家的仙人弟子,是不是上蓬莱吃她们掌门的喜酒。宫月彬彬有礼地跟她说,家师水燕仙君口信,向掌门仙君要一盅香醪佳酿。由于书仙与青冢的私交经官方认证名声颇大,桑葵仙子不疑有他,一叶芭蕉载着我们进了神殿。
桑葵仙子一个净身咒烘干我的衣物,沏壶茶让我们暖身驱寒,现下我正坐在四角方桌前握着一只载满水的乌棕茶杯。
宫月不渴,却提着茶壶酌了三杯,在桑葵走后才放下水具,与我搭话:“十九今日反常之举,你是看到的。你的脑子虽不好用,却也应该想得明白。”
我说:“我的脑子一向很好,可依旧想不明白。”
他说:“就当是我高看了你。你好好想想蓝浅与他说的话,藏着掖着上万年的心思?十九多大,蓝浅又有多大?再好好想想过去的事情,比如你前往魔宫取妙花蛊的时候,又比如仙宫墓里消除赫彩记忆的时候,每一桩每一件,都仔细想想。”
我说:“这么久的事情,我哪能记得?”
宫月有些气急,在面前抓了杯水下咽,翻杯往桌子上沉沉一盖:“你能记得十二年前宫沿撂倒山贼的事情,怎么就记不住半年不到的这些?”
我说:“我为什么非要记得这些?记不住就是记不住,本小姐不乐意记住!”
他说:“十九带着一只左手急匆匆涉险镇妖海底,这你可记得了?”
我说:“不记得!”
他抓了第二杯茶喝:“一桩桩一件件你明明都记得清楚,何故装这份糊涂?这些事情早晚都要理得明白。”
我说:“我已经很明白了。”
他说:“你在害怕。”
我说:“一不是宫沿二没有黑龙,我犯不着害怕!”
他说:“你的手在抖。”
我发现手里的乌棕茶杯晃得频繁,杯里的水都快溢出杯沿来,原来,原来竟是我的手一直一直颤抖,抖得厉害。
我立马将杯子搁下,把手收到袖子里。“我想事情的时候都会这个样子,不需要大惊小怪。”我盯着木桌子道,“我确实都记得,但我可以当做不记得,我总觉得,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海域未必会一直安静沉寂,但在它波涛汹涌之前,最好还是让它保持安静沉寂。有些东西一旦看得透彻,可能就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也许,会忘掉它原来的样子。”
宫月抓过第三杯碧螺春,放在鼻间闻上一闻,他说:“本不是用来喝的,却全数进了肚子里。”
我默默伸手把自己的那杯往他那挪了挪。
他看到了我这个小动作,无奈状:“谢谢,我不渴!”
我即刻把杯子挪了回来。
“想事情虽然很累,不去想却会很苦。路是自己选的,再苦再累,都要学回自己走。听到没有?”宫月转杯子的手不动了,神情严肃,就差把杯子砸我头上。
我趴到桌上,苦笑道:“为什么你总能说出让人伤心的话?为什么我听你这么说,像是十九再也不会回来,又或者,你要离开?”
我清楚得瞧见他的眉心一拧,他漫不经心道:“你不想我离开?”
“想!打死都想。我一早就想找个又有本事又听话的伙计,你什么时候离开?”
他干咳了两声:“容大小姐慢慢失望,一时半会儿月还不会离开。”
我哀叹了一声,安心地笑了。
在我心情恢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宫月秀了场戏法给我瞧,大致是把两截断剑接回一柄长剑的戏法。要在以前,我在长安城还是挺有名气的,大伙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容家小霸王”,这主要是因为我时常拆人家的台子,尤其是街头变戏法的大兄弟。他们都觉得我眼睛毒,骗人的手法一瞧一个准,以至于没多少戏法敢在我面前耍斧头。但宫月这个戏法我却没能瞧出来手法,我心里不大高兴,还是意思意思鼓了几下掌。
事后我灵光一闪,朝他说:“不对啊宫月,你师父本就是个修神器的,你肯定学过皮毛,这肯定不是个戏法。”
他细腻地拭擦着长生剑,捡了个空挡看我一眼,笑道:“你说的对,我根本不懂什么戏法,也从没瞧过什么戏法。你要是有些斤两,不如变几个让我瞧瞧?”
这种事情我一向慷慨,旋即在他眼皮底下变了三个戏法,前两个他默不作声,第三个戏法时我取了他的剑穗来助场,活生生将它变没了,也没有还给他的打算,于是他毫不客气的说:“把你的腰带解开。”
“咳咳!”这时门框边上就传来了几下暗沉的咳嗽,我三哥容泽阴森森站在门槛外头,我当即打了个哆嗦,剑穗就从腰带里掉了下来。
我想我这位不靠谱的哥哥定是误会了,且是场关乎风月的误会。我尴尬地笑了两声:“赶巧呀,三哥也在蓬莱?怎么没见曲灵嫂嫂?”
虽说容泽是我三哥,我也不好框别人说他是个文质彬彬的正人君子。别看他穿着庄重的装束,还摆了副庄重的样子,他可是第一个带我逛窑子的容家小三爷,我第一次打人也是受了他的怂恿。最叫人记忆犹新的是,我十二岁那年,他骗我斗蛐蛐下注,框走了我一个月的零花钱!
容泽负手信步而来,坐下的时候啧了一下,摇头道:“宫月贤弟,愚兄虽不晓得你眼光受了什么损伤居然看上我家八妹,但在做宽衣解带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之前,最好还是走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程序。毕竟她虽然性情不像个姑娘,到底长得还算个姑娘……”他拍了下脑子又改口道,“你们一人一妖的也不成体统呀,这事着实难办……”
容泽陷入苦闷中,殊不知我已咬牙切齿多时。宫月回以温和一笑,他说:“容泽兄,小弟虽不知什么驴敢踢你的脑子,但你若觉得难办的话,还是不用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