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与宫月这场互不理睬的冷战真的持续得太久了,连无残都看出了其间的端倪,勉为其难在一大早开了几句金口,问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正愁无处倾诉抱怨,于是乘机拴住无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将来龙去脉全数讲给她听。
现在才发现,无残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因为在我诉说的时候,她没有插过一句话。而等我说完的时候,她没有发表个人意见,只随手扯了片树叶,对我说:“要听曲子吗?”
然后在没经过我同意的情况下,无残吹响了纤薄的树叶,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曲子就袅袅悠扬在了初秋的空气里。曲子是催泪的,凭谁都能听出其中伤感的音调,无残的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没走过的路有很多,那里便是其中一条,此时的无残,是在吝啬地表露些什么呢?
其实与其说是吹给我听,倒不如说是吹给她自己听更为妥帖。我虽是半死不活的状态,却远比她幸运得多,她就像从白骨里开出的花朵,只有她这样的人,才用得到这种攒满一箩筐悲伤的曲子。天狼殿的二十余年,她是怎么过来的?甚至更早的时候,她是怎么过来的?一个连花都触碰不了的女子,这一路是如何走过的?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会有以上的感慨,这些无残都没有说过,也没有表露过,但我却真切地感觉到了。我知道坐在身旁的这位戴着斗篷帽企图宽慰我的女子正在伤心,或者说,她一直都在伤心。
在芒砀山上的第十三天,一个午后的黄昏,阿徎突然说书仙老人请无残到主峰左山脚下的水榭相见,我顿时诧异非常。
撇开无残与这位仙者素不相识不说,书仙老人要见,难道不该先见见我这个有要事找他的人?无残又没有性命攸关的事情找他,何故邀她相见?除非经过宫月之口,否则他连我们一群人在山上也应是不晓得的。
我心生疑惑,当即要求跟着无残一起去。
作为豫东平原上唯一的山群,此山犹如蛟龙腾跃,虽不高峻,然孤峰鹤立,尤显峭拔,若不细走细瞧,倒是很难发现这矮地中的几分壮阔。半立水中的榭阁像朵凌寒而开的红梅,席卷来一股素雅芬芳,为窸窣之林添上一气书香。
走近时,水榭中传来一阵似平淡又似开怀的笑声,紧接着就有一个声音说道:“我说了这么多,你却只顾着棋子了?”
我步子一顿,心下有些嘀咕:难道说水榭里的人不止书仙老人一个?
这时传来了另一个声音:“人生如棋,当步步为营。”
又是一个声音说道:“观棋不语。”
这下子我的脑子被凌乱得一塌糊涂,光声音来看,水榭里至少有三个人,芒砀山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阿徎曾明确告诉过,宫沿在两天前已经返回宫家庄,虽然宫家庄与芒砀山仅如一纸之隔,但他也没道理刚走就往回赶,所以水榭之内必定没有宫沿。
既然不是宫沿,凭他是谁都和我没有关系,所以我第一个走进了水榭。
一道雅致的屏风阻挡在前,我探头一瞧,水榭中共有四人。
二人博弈,二人观棋,然拿着白云子下棋的那个,居然是花游谷!
跟女人跑了的人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再看持黑子的那位,就比花游谷稳重许多。
观棋中的一人突然指着我说:“你是那个……我一时想不起来,我肯定见过你!”
另一个观棋者拉了他一把,持黑子的那位笑道:“火凤,你说得没错。看来我的芒砀山确实有位煞气非常的贵客。”
他指的是无残。
花游谷也笑道:“我何时骗过你?”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在无残见到花游谷的那一刻,眉目紧锁。
持黑子那人看了眼两位观棋者,对花游谷说:“只是你带来的人,还烦请你带回去。”
其实刚进来的时候我就发现,那个指着我说见过我的人,是燕国国君凌云。我见过他四次,他见过我三次,可他的记性竟比宫沿还差!
花游谷低头笑着不说话,一旁的凌云却按捺不住,他突然朝持黑子的那人吼叫道:“我堂堂燕国国君做你的弟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另一个观棋者脸色一变,用剑鞘在凌云膝盖上狠狠下了一棍,跟凌云一起下跪,赔罪道:“国君年幼无知,还请仙人宽恕。”
凌云想要站起来,奈何剑鞘一直压着他的腿。凌云对此极度怨怼,却也没有办法。
接着阿徎就小声地告诉我,坐在裱起的龙泉冬桃画前,持黑子的那人,就是他的师父书仙老人。在此之前,由于书仙老人这个叫法里的“老人”二字,我认为宫沿与宫月的恩师应该是位胡子白花花的和蔼老人。但显然我的这个构想大错特错,我所看到的书仙老人,怎么看都比宫月还要年轻。
听容泽说,人一旦有了仙骨之后便不再老化,可能书仙老人成仙的时候才二十来岁,之后又不会衰老地活了很长时间,这才有如此匪夷所思的情况出现。
书仙老人不仅年纪不大,而且也不和蔼,面色冷冷清清,我怀疑宫沿身上的清冷都是从他师父身上学来的。书仙老人落下一颗黑子,对凌云说道:“你既说自己是君,可知何为一国之君?”
凌云说:“你问而我不答,这便是君!”
这话一出,另一位观棋者更加惊慌,忙加斥责:“君上!”
凌云这时抵着剑鞘执拗地站了起来,骂道:“旋吴你闭嘴,这种时候用不着你说话。”
凌云叫道:“什么仙决?什么道法?凌逍以为这小小芒砀山困得住我几时?凌逍以为我这燕国国君又能任他摆布到几时?只要我在一天,还轮不到他来拥有这个天下!”
“你不收我为徒,又可知我是诚心敬你为师的?”
发完一堆牢骚之后,凌云没道理继续留在这里,他一甩袖,毫无罪恶感地大步走掉。
花游谷依旧带着好看的笑,不急不慢地说道:“烦请旋吴将军跟着他,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把他带回来。”
“水燕,这个徒弟,你无论如何都要收下,没有其他选择。”花游谷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同书仙老人密语了什么,引起了书仙的冰山脸微微起了变化。
两个大男人说悄悄话,实在不爽快。
但最令我不爽的是,想不起旋吴这个名字,是在哪里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