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人围在小镜子四周,还差一人就能合成一桌麻将,我考虑过默默站在角落的小丫头,但她实在太小,就此打消了念头。我考虑到时间问题,自作主张略掉了姜婵与凌逍初见乃至提亲的片段,镜中刚出现姜婵白衣飘飘过鹊桥的身影,就被我转换到了她一身嫁衣上花轿的场景。
即便姜婵不喜欢凌逍,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关系到两国的邦交,晋国国君可谓一言九鼎,说嫁女儿就嫁女儿,前天刚答应,今日就办起了婚事,说是为了方便长宣王回国时直接将小女带走。凌逍本两日前就该反朝,但为了娶新娘,他觉得耽搁几日也是没有关系的。
我很赞赏凌逍敢跟他的国君对何时回朝讨价还价,但宫月跟我说:燕国国君当时只有九岁,把持朝野的就是长宣王本尊,他当然不用怕他弟弟怪罪他耽误时辰。
花轿不过形式而已,虽然抬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出过晋王宫。这个季节莲花开得很艳,就地取材的莲子酒也是香气扑鼻。王宫九乐,八佾舞于厅堂,喜悦之音近似天籁,各路乐器重重演奏,完全辨别不了出处。
婢女为了活跃花轿里的气氛,就对姜婵说:“公主觉得曲子好不好听?”
王族嫁娶皆以珠帘掩面,舍去了挑红盖头的环节。姜婵淡淡的说了句:“我听见他在弹琴。”
在百丈高的观台,有一架马尾编织的古琴,十指于弦间不停游走,指法娴熟迅捷,弹奏出通畅无阻的曲调。但由于礼乐之声太大,高台上的琴音听起来着实费力,所以我直接从关注琴改为了关注人。
高台弹奏者便是古钰,他闭眼低头沉醉在音律之中,不知百丈之下有双愁绪满满故作薄凉的眼睛望着他。也许他奏的,只是送别之曲。
到了洞房花烛的时刻,我想着璧人的床帏之事就觉得羞涩,所以打算略过这段,可宫月看出了我的想法小声对我说:“这事你早晚要学会,与其到时独乐乐,倒不如现在众乐乐。”被他怎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道理,于是决定硬着头皮看下去。
凌逍走进新房,赏些红钱打发走了所有人。他的脸上,却没带丝毫笑意。这婚事本就是他求来的,可他显得不怎么高兴。
凌逍静静的走向新娘,靡靡之音却有些清冷:“你可知道,让我心动的女子,都是要死的?”
姜婵不说话,只是她那如莲花般含苞待放的睫毛有些湿漉,就像晨露挂在本就湿润的嫩叶上。
“你可知道,你并非我第一个心动的女子。”他走得更近,“可我却不想杀你,这让我手足无措。”
“原来世上的可怜人,并非只我一个。”她抬起眼眸看他。
凌逍一把抓过她的手将她揽过,紧紧相贴,一头之差的身距使得他们上下对望,各自吐露着自己的气息。只听他说:“所以我正在说服我自己,在你没有爱上我之前,我绝对不能够先爱上你!”
姜婵踮起红线绣鞋,冰冷的脸颊贴在他耳畔,一字一句道:“你已经爱上了我。”
洞房花烛弥漫的战火并没有延续,夫妻俩平躺在一张床上,谁都没有再理过谁,虽是共枕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这样的结局令我跟宫月都非常失望。
次日刚至破晓,就有十三辆马车二十铁骑走过城门,直奔燕国边境。长宣王带着晋国国君的十二车薄礼与长宣王妃一道回国。凌逍自作主张的婚事惹得老太妃不高心,老太妃十分不待见这位清高到不愿向她行礼的儿媳。而凌逍也没有过多的介绍妻子,只说:“晋国来得公主,好生伺候。”
我想是凌逍不愿意与妻子同床异梦的缘故,使得姜婵有自己的房间,并且他从不踏进一步。之后他又耗费了人力物力在她的居地凿出举国上下最大的莲花池,但整个开凿的过程都没有他的身影。
许是机缘巧合,姜婵难得离开闺阁散心,就在一间屋子里听到了木棍打肉的声音,她便顿住了脚步,透过窗缝观听起屋里的事情。
原是老太妃怒发冲冠地斥打着儿子,红木制的拐杖一下下打在凌逍的脊背上,毫不留情。老太妃正声道:“我说过多少次不许爱上任何人,不许爱上任何人!忘记宁素了吗?你给妙浓那一剑的杀伐去了哪里?”
凌逍缄默不语,老太妃也没有打死儿子的打算,停下了棍打,厉声道:“我十月怀胎生下你,辛辛苦苦将你养大,替你挡了多少明枪暗箭,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你可记得要拿什么报答我?”
“天下……”凌逍的脸颊滑过一滴汗水,他说,“天下!”
“你要清楚,只要你没坐上王座,这个天下就不是你的!”老太妃狠狠地扔掉红木拐杖,甩罢衣袖离开,在外的姜婵躲过她的视线,待老太妃走远,才走出拐角。凌逍正巧出来,看到伫立的妻子,却没多加理会。
姜婵却开口:“宁素是谁?”她的话缓解了凌逍的步伐,并且在三丈外停了下来。天边荒残的月更显苍凉,夜风玩弄起两人的发,沉寂了半响。
他道:“我第一个喜欢上的女人,死在母亲的剑下。”
她又问:“妙浓是谁?”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我第二个喜欢上的女人,死在我的剑下。”
晴空突然劈下一道惊雷,远方的乌云渐渐淹没月色。她沉声半响,漫不经心道:“啊,原来如此。”她仿佛听故事一般,对着他伤心的往事只说了句:原来如此。之后再无话题,无话可说。
王府的日子很平静,一晃便是三载的春秋。老太妃虽不喜姜婵,却碍于她晋国公主的身份难以施难,凌逍往她的居所不断地送糖人、皮影、鹦鹉一类的小玩意儿,却都是他人代劳。至于他自己,只有在腊月梅花开的时候,站在雪地里,呆呆望着看雪的妻子,直到他的阿婵目光扫到了他,才会走开。
我不明白为什么凌逍会如此喜欢一个女人,后来我才明白,凌逍一开始只是想把对宁素的亏欠弥补在姜婵身上,也因为宁素,使他困惑在爱上姜婵的泥沼,且越来越深。
三年的时间不长,但足以让人接受现实,足以让姜婵对凌逍产生亏欠,慢慢地关心起他的往事。她在一个老仆人哪里听说:凌逍十七岁那年在洛阳的赌坊遇到了女赌徒宁素,二人少年心性,情窦初开,凌逍每每唤她素素,两人的感情好到牛郎织女都嫉妒,但不知为什么,宁素姑娘死在后院的枯井里,腹部有很深很深的剑痕,一尸两命。
她还听说:他的素素死后,凌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比大人还要稳重。在他二十二岁那年,他买回一个叫妙浓的女孩,妙浓长大后跳得绝世的好舞蹈,凌逍希望她能跳给当时的国君看,可是后来,凌逍带着一身肃杀从妙浓的屋里出来,手中握着把铁剑,血浆跟着他,滴了一路的牡丹林。
那天,她终于下定决心,带着一小壶竹叶青,踩着浓浓月色来到凌逍的门院,她想要摒弃前嫌,重新认识自己的丈夫。她听到他哽咽的声音唤她:“阿婵。”
“我是来喝酒的,你要陪我喝酒吗?”她递过酒盏,他便接过。
“你这样说,我会认为酒里下了毒。”凌逍冷笑,却将酒水一饮而尽,重重放在石几上,“以后不要再来这里。若嫌屋里闷,就出去散散心;若是想家了,就回晋国一趟。你可以请戏班子到府里唱曲,可以找画师描幅丹青,但是不要来找我。”
“你是怕你的母亲杀了我,还是怕你自己会杀我?”姜婵一针见血,解释了他从来不主动找她的原因。
他告诉她:“都怕。”
“在晋国的时候父王常跟我说:要做王的人,胆子一定要大。”她说,“你不可以有害怕的东西,因为你答应要把天下送给你的母亲。”
枯黄已久的叶悄悄飘落,他一把将她揽过,压着她脑袋,紧紧抱在怀中,他的眼闭了又睁:“你说得对,我没有资格害怕,我是要做王的人,我要把燕国的江山送给母亲。阿婵,你可愿做我的王后?”
“凌逍,难道你忘了,我已经是你的妻子?”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那时她对自己很有信心,她觉得自己能从古钰哪里拿回自己的心,再重新交给凌逍。可是她高估了自己,小看了古钰。
燕昌七年,夏,卿大夫张瑞长逝,燕国兵权皆落凌逍之手,宫廷的一场厮杀正在蔓延开来。